朱翊深看向高座上的皇帝,此刻大殿上沒什麼人,只三兩宮人在輕手輕腳地收拾席案。朱正熙有些心虛,不敢跟朱翊深對視,假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為救臣子之妻而奮不顧身,這並不是什麼值得讚揚的事。朝堂上的言官若知道了,恐怕還要鬧上一陣。
「臣謝謝皇上體察臣愛妻之心,奮力相救,臣銘感五內。」朱翊深拜道。
朱正熙知道九叔是在給自己臺階下,以九叔之智,必定已經看出了他的那些心思,卻還在維護自己。剛才在御花園時,他回憶起了當年在北郊圍場的往事。原來時過境遷,在變的那個人只有他,九叔對他始終如初。他心生愧疚,低聲道:「九叔,刺客是假扮成戲班的人,通過如妃混進來的,朕已經把如妃和方家的人都控制起來了。錦衣衛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你和晉王妃一個交代。」
朱翊深道:「臣倒是沒什麼。倒是有兩句話想說,方家是文臣,方大人又素來……謹慎,昂達的人未必能看得上他。這次的事情,應該是如妃娘娘被利用了。」他想說的是方德安那人根本扶不上檯面,成不了大事,但在帝王面前還是給對方留了幾分顏面。
他總是忍不住替朱正熙操心,以前還能藉口說是為了自保,牽制皇兄。如今皇兄早已經入土,朱正熙怎麼處置政事以及同臣子間的關係,按理來說與他無關。可他只要想到上輩子親手殺了這個侄子,心中總是懷著幾分愧疚。所以從今生的一開始,他其實就抱著補償的心思與他相處。
說是為了父皇的承諾,何嘗不是為了朱正熙在守這江山?那是他上輩子欠了他的。縱然朱正熙猜疑他,甚至對若澄動了心思,他仍向為他做力所能及之事。
朱正熙知道九叔處事一直都是不偏不倚的,更不會因為利益或者立場的不同就對誰落井下石。這也是朱正熙一直在努力學習的地方。他從小就沒有受過正規的帝王教育,也沒有帝王的智慧和心胸,於是在這個無論是天資還是後天的努力都比自己強太多的親叔叔面前,難免自慚形穢。這大概也是他反復在依賴信任和猜忌提防中游走的原因。
可他也知道,九叔一直在真心幫他,比父皇教給他的東西還要多。就算兩人之間的關係多少起了微妙的變化,他也不該忽略了那份好。
「朕一定會查清楚,不會冤枉好人。縱然他們未通敵,如妃所為依然是觸犯了宮規,朕不能不罰。」朱正熙頓了一下,「此番昂達不惜派出手下得力的幹將潛伏到京城,也要拿到圖蘭雅身上的鷹符。想來鷹符的威力真的讓昂達忌憚。若握在我們手中,此戰的勝算便要大幾分。」
「臣也是這麼想。」朱翊深肅容說道,「阿古拉既然已經防了昂達一手,又將鷹符放在圖蘭雅身上,想必也有讓她帶著鷹符來助我們之意。我們暫且在這兒稍候,看看圖蘭雅那裡能找出什麼東西。」
「嗯,九叔坐下休息吧。」朱正熙真心地說道。
此刻,宮人已經將大殿收拾得差不多了,搬走了那些宴客的席案,搬回了原本椅子。朱翊深也有些累了,隨便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看著殿門外,沒有再說話。
……
圖蘭雅騎馬奔回四方館,在自己有限的行李裡翻找,最後找到了她一直隨身帶的布袋子。她從布袋子裡翻出一個圓盤,只有巴掌大,想到老巫臨死前塞給她的時候,仿佛有話還未說完。
難道這個圓盤另藏玄機?那些人要找的鷹符就在裡面?可她怎麼看也看不出什麼來。
以她的腦袋再想也是浪費時間,索性收好圓盤,就跑出了四方館。
有一隊錦衣衛是專門保護她的,她以前還覺得多餘,但在京城這些日子,若沒有他們寸步不離地保護,恐怕今日那些人早就下手了。
她騎馬回到宮中,劉忠已經在宮門前等著她。兩人一路上暢通無阻,一口氣回到了長春宮。她將手中的圓盤交給朱正熙,氣喘吁吁地說道:「我父汗身邊原本一直跟著一個巫醫,不僅醫術高超,還精通機關術。這次他將我從瓦剌王庭救出來,卻被昂達的人發現,為掩護我而死。他臨死前塞給我這個東西,我原本以為是他留給我做念想的,但可能是一個機關?我看不懂。」
朱正熙將那個東西放在掌心細看,竟然是一個羅盤,裡外兩圈分別刻著天干地支。羅盤的周圍刻著一圈蒙文,朱正熙看不懂,就叫道:「九叔快來看看。」
朱翊深應聲上前,站到朱正熙身邊,這是非常古老的蒙古語,連他也不知道寫著什麼。圖蘭雅說:「我大概只能翻譯出,千金的晚上……萬金的花……大概如此。」
「這是什麼意思?」朱正熙不得其解。
朱翊深轉而問道:「那老巫是漢人?」
「他是生在瓦剌的,但他阿爹和阿娘好像都是漢人。他曾說他的祖籍在江南,祖上姓唐。」圖蘭雅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朱正熙說道:「九叔,朕看這羅盤上的天干地支應該是對應著年份。只是大概要知道那句蒙語是什麼意思,才能破解出來。」
朱翊深點頭表示同意,他腦海裡有一道光閃過,但太快了,他捕捉不到。他正想建議將葉明修和沈安序兩個人叫來一起想,以那二人的造詣或許能破這個機關。這時,有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來:「那句話大概是:千金良夜萬金花。」
若澄不知何時出來了,靠在門邊站著,臉色還不是太好看。
圖蘭雅仔細想了想:「對,對,應該是這樣。」
朱翊深幾步走過去,扶住若澄的手臂,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你怎麼出來了?」
若澄仰頭看他:「我被傷口疼醒了,聽到你們在說話,就出來看看。你可有受傷?」
朱翊深搖頭:「憑那幾人還傷不了我。你身體虛弱,要多休息。進去躺著吧?」
若澄輕笑:「也沒那麼弱,就是被嚇到了。你們的難題也許我可以解。」她扶著他慢慢走到殿中間,對朱正熙說道,「剛才我說的七言出自一位元江南才子的書法作品。他恰好也姓唐,滿身才華,卻畢生潦倒窮困。他傳世的書畫很少標明年份,恰這幅作品,因贈好友收藏,故而標注了年份。如果,我沒有記錯,是正德七年。皇上可以試試。」
圖蘭雅驚得睜大了眼睛,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簡直是刮目相看。原來她這麼聰明?連皇帝跟晉王都想不出來的答案,她竟然知道?大概也是猜的吧!
朱正熙經若澄一說,恍然大悟,按照正德七年的天干地支迅速轉動羅盤,當指針停下的那瞬間,「哢」的一響,那羅盤應聲而開。
幾個人都圍了過去,朱正熙從裡面拿出疊的很小的羊皮地圖,包著一塊老鷹形狀的銅牌。
……
朱翊深和若澄回府的時候,已經是明月高懸了。今日本來進宮赴宴,卻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日。若澄靠在朱翊深的懷裡,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朱翊深索性將她抱了起來。
李懷恩打著燈籠來迎兩人,早已聽說了宮中的行刺事件,問道:「王爺王妃可要吃些東西?可要再找大夫來看看?」
「宮中太醫已經看過了,沒有大礙。去弄點吃的吧。」朱翊深說到。他倒是不餓,怕若澄挨餓。他們解開那羅盤的秘密之後,當即決定讓蕭祐和一隊錦衣衛護送圖蘭雅先行去找鷹衛,而後再到開平衛與朱翊深匯合。這一談,便談到了這個時間,連東西也顧不上吃一口。
朱翊深進屋,將若澄抱放在暖炕上,見她一直不說話,就蹲在她面前問道:「可是哪裡不舒服?」
若澄忽然俯身抱住他,輕聲說道:「你知道嗎?今日我聽到圖蘭雅說那些話的時候,立刻就猜到了答案。可我一點都不想說出來,我還期望過那個答案是錯誤的。我怕解開了羅盤,你馬上就要離開我了。可羅盤裡的東西對你很重要吧?」
朱翊深抬手按在她的後腦勺上,側臉貼著她的臉頰:「澄兒,你的小腦瓜裡到底裝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你總說自己不夠聰明,可今日那個羅盤上面的機關,連我都不能解開。謝謝你。」
若澄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我這一生,除了生我的爹娘,所有的東西都是你跟娘娘給的。若言謝,也該是我謝你。謝你們收養了我,謝你把我養大,謝你娶了我,並給了我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我很幸福,也很感激。」
朱翊深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前世到底是被什麼蒙了眼睛,才會將她親手推到葉明修的身邊去?她在葉明修身邊那幾年,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又是誰要置她於死地?他只要想到這些,內心就猶如烈火焚燒一樣,只能用力地吻住她。
李懷恩催著廚娘做了一碗麵,端回來的時候,看到西次間裡根本沒有人。他詢問丫鬟,丫鬟低聲說:「王爺把王妃抱到內室去了,吩咐誰也不准打擾,您這碗麵大概是用不上了。」
李懷恩心領神會,嘆了一聲,直接把麵又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