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朱翊深準備前往瓦剌。此去山高路遠,困難重重,朝臣多不看好,幾乎無人前來送行。
蕭祐和郭茂等十人到晉王府前迎接朱翊深,等待的空隙,郭茂嘆了口氣說道:「當時司裡抽籤,我求天告地,千萬別抽到我,結果還是抽到了。你倒好,怎麼還自告奮勇加進來?原本我爹想為我花銀子打點,推了這苦差事。可聽說沒人願意替我,真是倒楣啊!」
蕭祐看著自己的靴子,沒有作聲。
那日晉王等在他回家的路上,親口對他說,想選他一起去瓦剌。
他不知道從無交集的晉王為何會選他,問及原因。晉王回答:「在錦衣衛裡頭做事,若是家中毫無背景,可能一輩子就是個總旗,永遠都爬不上去。我翻過你的官籍,你從開平衛爬到錦衣衛的總旗不過用了五年時間,那之後一直沒再有機會晉升。此行的確兇險,但你若肯忠心追隨於我,我將來必不會虧待你。」
「以晉王今時今日的地位,許下這樣的諾言,我憑什麼相信?」他直言不諱地問道。這是拿性命相搏的事,他也想知道對方值不值得。
那人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不以為忤:「曾幾何時,我也想不到自己會從雲端摔落。但人生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次了。」
也許是那人談吐之間的風采令人心折,或者是他眼中極盛的光芒吸引了他,他竟鬼使神差地成為這十個護衛當中唯一一個自願的人。
郭茂還在旁邊喋喋不休,蕭祐的眼睛卻看著晉王府的牌匾。
不妨陪這個人賭一次,輸了不過是一條命。人生若碌碌無為地度過,就太沒有意思了。
……
朱翊深從留園出來,看到若澄和周蘭茵都在等他。四月已是春濃之時,她們皆穿著春衫,站在繁花旁邊。
周蘭茵給朱翊深準備了很多東西,毛帽貂裘,貼身的衣物,果腹的乾糧,還有消遣用的書。她聽說從這裡到達瓦剌的都城,大概就要花上五六個月的時間,如果遇上天氣不好,可能還需要更久,那時候蒙古高原上已經冷如冰窟了。她本來想把東西直接給朱翊深,但看到朱翊深的面色,又不敢上前,只一股腦地塞給了李懷恩,反復叮囑了幾句。
若澄雖然不捨朱翊深,但也不敢說多餘的話讓他分心。
等到了門口,府兵把馬牽來,十人的護衛隊也已經整裝待發。朱翊深看了若澄一眼,對她微微點頭,然後走下臺階。
若澄忽然叫了他一聲「哥哥!」,他微愣,站在臺階上回頭。若澄追下來,從脖子上解下一條繩子,塞在他的手裡:「這是我從小戴的護身符,能夠護你平安。哥哥,我一直等你回來。」
她的眼眶紅紅的,淚水還在眼中打轉,仍是對他綻開笑臉。朱翊深握緊還帶著她體溫的護身符,俯下身抱了抱她:「我會給你寫信,好好照顧自己。」然後退開兩步,看向素雲和碧雲。
她們已被朱翊深叫去交代過。素雲連忙說道:「王爺放心,奴婢都記得。」
朱翊深這才走下臺階,翻身上馬,下令所有人出發,再也沒回頭。
若澄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一邊擦眼淚,一邊對遠去的隊伍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心裡好像突然空出了一塊。那年他離開王府去守陵的時候,她並沒有來送他,更沒有依依不捨之情。這次卻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孩子,這樣就可以伴在他身邊,一起去面對那些艱難險阻了。
周蘭茵在旁邊氣得咬牙切齒,王爺看都不看她一眼,竟然當眾抱了這個丫頭?但她不敢發作,因為昨夜王爺特地叫她去留園,告誡她,若敢對沈若澄做出不利的事情,就以善妒的罪名,將她逐出王府。
這丫頭都要住到沈家去了,她還能怎麼對她不利?她先前的擔心逐漸得到證實,王爺實在太看重這個丫頭了,肯定還安排了眼線在府裡盯著她,所以她不能行差踏錯。
周蘭茵甩袖進了府,一路氣勢洶洶,下人紛紛避讓。
素雲上前扶著若澄的肩膀說道:「姑娘,咱們也進去收拾東西吧?今日就要去沈家了。」
若澄點了點頭,又望了長街的盡頭一眼,垂著頭跟兩個丫鬟進去了。
***
朱翊深行到城外,忽然聽到身後有急促的馬蹄聲。他本沒有在意,卻聽到有人在喊:「九叔!」
他下令隊伍停住,朱正熙策馬追了上來,停在他的身邊:「還好趕上了!」
朱翊深有點意外,沒想到朱正熙會來送他。這個時候,他應該待在宮裡選妃才是。
朱正熙跳下馬,從腰上解下一把劍,舉給朱翊深。朱翊深也立刻下了馬,問道:「這是……?」
「這是祖父贈給我的飛魚劍,劍身薄如蟬翼,削鐵如泥,是把好劍。我的本事也就停留在騎射上,這寶劍跟著我浪費了。此行兇險,我贈給九叔。」朱正熙笑著說道。
朱翊深知道這把飛魚劍,當初朝鮮國王進獻給父皇,父皇本來要贈給他,恰好朱正熙進京,吵著想要,朱翊深便讓出去了。沒想到時隔多年,朱正熙又把這劍轉贈給他。
他遲疑著沒收,朱正熙又把劍往前遞了遞:「九叔,你就收下吧。你到瓦剌若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帶回來再贈給我就是了。到時候我已經成親了,可以喝酒,我們定要好好喝一場。」
朱翊深這才伸手接劍,對著朱正熙彎腰一禮,朱正熙連忙扶住他:「九叔不用多禮!其實應該是我替父皇謝謝九叔。我知道這趟差事很重要,但因為危險,加之路途遙遠,朝臣沒人願意去。你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是為社稷分憂。九叔深明大義,正熙應該向你學習。」
「你有這份心性,將來必能做個明君。」
朱正熙咧嘴一笑:「我若為君,必請九叔輔佐。你我叔侄,一起好好守著祖宗留下的這份基業。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朱翊深心念微動,對朱正熙鄭重地點了點頭。朱正熙拍著他的肩膀道:「時候不早了,父皇只准我出來一會兒,你快啟程吧。」
朱翊深抱拳:「你多保重。」想了想,還是湊到朱正熙的耳邊說道:「如若可以,別選蘇奉英。」
朱正熙疑惑地看著朱翊深,朱翊深也沒有多說,翻身上馬走了。直等到朱翊深走遠了,朱正熙還在琢磨他的話。九叔為何不讓他選蘇奉英呢?雖說蘇奉英比他大了兩歲,但母妃和父皇都對她挺滿意的。
太監劉忠問道:「殿下,咱們回宮吧?」
「回什麼回?難得出來一趟。回去又要看那群女子的畫像,煩不煩?聽說蘇家的族學來了個了不得的先生,走,我們去湊湊熱鬧。」朱正熙牽著馬往回走。
劉忠一愣,隨即追了上去:「殿下,這可萬萬使不得啊!皇上只准您出來半個時辰,咱們……得回去啊。」
朱正熙瞥了他一眼:「你是怕被你乾爹打板子吧?放心,出了事,有本殿下給你頂著。我只是想去蘇家看看。」最後一句,他說得很輕。
劉忠眼珠子咕嚕一轉,立刻明白了朱正熙的意思。選妃進行到現在,剩下的人選只有幾十個人了,而在這幾十人之中,蘇家的千金是佼佼者,皇上和寧妃娘娘都十分滿意。可殿下遲遲沒有答應,想必是對蘇小姐還有什麼顧慮,想去一探究竟。
既然如此,事關殿下的終身大事,劉忠也不好攔著了。
……
蘇家的族學和女學不在蘇府之內,而是在城北的文丞相祠附近。族學因為收納京中各家子弟,故而規模比較大,儼然一個書院,一切經營都由蘇家出資。而女學與族學只隔了一條街,因為女子讀書相對較少,所以規模也不大,只有個兩進的院子。
在女學教書的一般都是不出世的隱者,或者是學富五車的老先生,大都上了年紀。因為女子大都只求讀書識字即可,並不求驚才絕豔,所以這些人教她們綽綽有餘。
反而在族學裡教課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也是蘇家的族學出名的原因。所以新進來的這個年輕的先生,起初並不太能服眾。
真正引起轟動的是這位先生數日之前,跟國子監祭酒等人的一場關於理學的辯論。自南宋中後期開始,程朱理學開始在士人之中佔據統治地位。而那位先生提出的觀點驚世駭俗,認為朱子篡改了《大學》為己所用,根本違背了儒家思想的本意。
當時在場的有很多是當世的大儒,不贊同他的觀點,與他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有很多學生前去觀看,被先生的文采和韜略所折服。也是因為這場辯論,使他揚名於京師,在蘇家的族學中站穩了腳跟。
今日女學休假,沈如錦帶著剛搬進沈家的若澄,藉口上街買些日用的物品,溜到蘇家族學的附近。
族學的白牆外,早就貓著幾個同樣在女學裡讀書的女子。她們心照不宣地看了對方一眼,生了幾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若澄不知道堂姐帶她來這裡作何,好奇地跟著沈如錦蹲在牆角。沈如錦回頭對她說:「我們跟她們不一樣。她們是來看那個年輕先生的,我們是來守蘇濂大人的。」
若澄吃了一驚,扯著沈如錦的袖子說道:「蘇濂大人怎麼會見我們?」
沈如錦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不想進女學嗎?我替你問過了,今年的入學名額早已經滿了,只有得到蘇濂大人的同意,你才能進去。你別怕,蘇大人很和藹的,並沒有官架子。你記住啊,這世上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總要試一試,才能知道結果。」
若澄握了握拳頭,被沈如錦的話所激勵。她的確想進女學,想成為一個有學問、有才華的人,這樣才能更接近父親,也才能更接近朱翊深。她想有朝一日,可以憑藉自己的本事立足於世上,再不用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