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茵住的西院是府中除了留園和主母住的北院以外,日照最好的地方。她在花園裡頭養了幾盆名貴的蘭花,每天都要悉心看護,不假借他人之手。香玲手裡提著水桶,周蘭茵用水瓢舀了水,一點點地往下灑。寒冬臘月,井水很涼,她卻似沒發覺一樣,兀自想著心事。
香玲勸道:「夫人別憂心,興許只是王爺路上舟車勞頓,有些乏了,才叫夫人回來。」
周蘭茵放下水瓢,嘆了口氣,走到秋千架那裡坐下來:「我從前就知道他不喜歡我,只是我想著三年不見,好歹能坐在一起說些體己的話……等往後有了新王妃,我想近王爺的身都難。」
「夫人怕什麼?您是良家妾,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報過先帝的。就算王府裡有了主母,也不能拿您怎麼樣。」
本朝皇室嚴格限制妾媵的人數,縱然只是納妾也要上報給皇帝知曉。因此作為良家妾,身份與通房丫頭不同,不得隨意打罵發賣,並非全無地位。
但妾終歸是妾,沒有丈夫的疼愛和兒子的倚仗,在家中處境艱難。周蘭茵沒有前者,只能好好爭取後者。她最好的年華都在王府中獨守空房度過了,沒剩下多少時間。
這個時候,李媽媽從外面進來,身後還跟著幾個捧著布匹的丫鬟。李媽媽歡喜道:「夫人快看!王爺還是想著您的,馬上就叫人送了幾匹上好的綢緞過來。」
周蘭茵高興地站起來,走到丫鬟面前。她在王府裡見過不少好東西,這幾匹布從色澤和織法來說都算不錯,可也談不上珍貴。可東西是朱翊深送的,意義格外不同。她打起精神,回頭吩咐香玲:「快給我梳妝打扮,換身行頭,我要去留園當面謝過王爺。」
李媽媽本想說王爺沒傳喚,私自去留園是否不妥。但看到夫人那麼高興,又把到了嘴邊的話收回去。總歸是去謝恩的,王爺應該不會怪罪。
另一頭若澄百般不願意去留園,又不得不去。
留園是朱翊深的住處,平日有人打掃,也有府兵看守,旁人無法進入,因此若澄是第一次來。早就聽聞留園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但眼下若澄無心觀賞,只想快點從這裡離開。
幼年時很多事情她都不記得了。猶記得那個春日午後,她在宸妃宮中玩新買的皮球,見到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笑吟吟地喊了一聲「哥哥」,卻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
那個少年就是宸妃的獨子,彼時受到萬千寵愛的九皇子朱翊深。
以後無論宸妃說多少遍,叫朱翊深哥哥,她都不敢再開口。
李懷恩正在屋前指揮幾個丫鬟和小廝搬半人高的常青藤,聞聽腳步聲回過頭來,笑著說:「姑娘來了。請在這裡稍等,我去看看王爺醒了沒有。」
若澄點頭,輕輕道了聲:「有勞。」
李懷恩走進西次間,朱翊深早就醒了,正靠在暖炕上看書。窗子開了一半,透過樹木稀疏的枝葉,能隱約看到屋前的情形。剛剛他看見沈若澄走過來,圓滾滾的,就有點後悔給她帶那盒糕點。
怪不得母親愛喚她團子,也不知喂了什麼東西,養得這麼胖。
「你讓她來的?」朱翊深頭也不抬地問道。
李懷恩「嘿嘿」笑了兩聲:「那可是咱們廢了大半日工夫才買到的糕點,稀罕著呢。姑娘收到高興,定要當面來謝謝王爺。」
朱翊深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他。糕點並不是特意買的,路過食錦記的時候,忽然憶起那年進宮,母親遺憾地提及沒能買到糕點給她慶生。他想全了母親的心願,這才叫人去買。
李懷恩有些惴惴,莫非他這馬屁拍錯地方了?好不容易買來的糕點,沒賞給蘭夫人,反倒賞給了沈姑娘,任誰都會多想。
等了會兒,朱翊深才道:「叫她一個人進來。」
李懷恩立刻到外面轉達。若澄聽說朱翊深只叫她一個人,臉嚇得慘白。素雲怕她膽子小,見到王爺會說錯話,又小心同李懷恩商量。李懷恩無奈道:「素雲,你可別為難我。王爺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何況就是同姑娘說說話,又不會吃了她。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吧。」
素雲還想再說什麼,若澄一把抓著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素雲只是個下人,她不想叫她為難,跟在李懷恩的後面進去了。
到了西次間,若澄戰戰兢兢地跪下謝恩。昨天周蘭茵送來的醉蟹,她吃了很多,腦袋還有點昏沉沉的。她不是不知道周蘭茵忽然示好,事有蹊蹺。但那個送東西來的丫鬟就躲在窗外,她若不多吃些,還不知道後面會有什麼等著她。
若早知道要來留園,她寧願一覺睡到今天晚上。
朱翊深聽到久違的童聲,掃了眼地上的人,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日後那個風華絕代的沈若澄麼?
他對女人的美醜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後妃之中,蘇見微和沈如錦都算得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可沈若澄的美名甚至蓋過了她們,惹得宮中和京城的女人爭相效仿她的妝容打扮,蘇州還出現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綢緞和首飾。
那時,不知有多少男人羡慕葉明修。
「起來吧。」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悅耳,只是不帶任何情緒。若澄順從地爬起來,站在放花瓶的高幾旁邊。她原以為謝完恩就可以走了,可朱翊深並沒有要她走的意思,她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來。
朱翊深把手中的書放在案幾上,看到她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微微發抖,不由地皺起眉頭。從進來到現在,她都沒抬起過頭,似乎很怕他。
上輩子,他們沒這麼快有交集。他不記得自己到底做過什麼事,讓她如此害怕。
「在王府一切可還習慣?」他開口詢問。
若澄怔了怔,沒想到他問這個,連忙回道:「多謝王爺關心,王府上下都對我很好。」她聽到了素雲和碧雲說的話,不敢在朱翊深面前提周蘭茵的不是。
一時之間無話,四周很安靜,地氈上的日光慢慢流轉。大概是留園底下有湯泉流經的原因,屋裡沒燒炭還開著窗,卻比若澄的住處溫暖很多,還有陽光的味道。
朱翊深有點不知怎麼面對此時的沈若澄。
他們之間,說不清是誰有恩於誰,誰又虧欠了誰。她為了報恩,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他也在最後關頭放了她一馬,輸掉全域。她的性子其實很像母親,溫順不爭,有什麼事都藏在心裡。但願這輩子,她不要再遇到葉明修,他們也不必再面對同樣的選擇。作為兄長,他會護著她,將來再為她尋一戶好人家。
本來還想問問她的功課,外面響起了隱約的人聲:
「蘭夫人,您怎麼來了?王爺並未召見……」
「你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我來謝恩。」
朱翊深皺起眉頭,聽到女孩說:「既然蘭夫人來了,若澄先告退。」
她好像很想離開這裡。朱翊深也未勉強,淡淡地「嗯」了聲,算作應允。這世上的女人怕他,畏他,但無不想方設法地接近他。這丫頭倒好,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若澄退出去時,不經意間抬眸,還是看到了坐在暖炕上的男人。他穿著青緯羅的祥雲紋直身,輪廓深刻,鼻樑挺拔,眉毛很濃。那雙眼睛像極了宸妃,只不過宸妃的溫柔似水,他卻如同冰錐一樣,又冷又厲。
若澄慌忙低頭,不敢再看。
若澄雖然很怕他,但並不討厭他。她曾看見年少的他躲在王府花園的假山後面,對著母親手植的梧桐,咬著牙,無聲地落淚。
宸妃被拉去殉葬以後,他沒在人前掉過一滴眼淚。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倔強驕傲的少年猶如受傷的小獸一樣,獨自舔著傷口,若澄心疼,也偷偷地跟著哭。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這樣就可以上去溫柔地抱著他安慰。可最後她還是默默地走開了。因為她牢牢地記得,心中視作兄長的這個人,並不喜歡她。
如今,那個少年已經長成了成熟英俊的男人,褪去了滿身的青澀,情緒盡斂,猶如寶劍收在鞘中。但願他已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抵擋將來所有的明槍暗箭,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痛。那麼娘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若澄退到屋前,看見周蘭茵站在那裡,向她行禮之後離開。
香玲湊到周蘭茵身邊:「夫人,她怎麼來了?難道是向王爺告狀的?」
周蘭茵也十分疑惑,可眼下沒工夫深想,只等李懷恩出來傳喚她。
西次間裡頭,李懷恩跪在朱翊深面前,苦著臉,小聲說道:「王爺,是小的自作主張送了幾匹布到西院,沒想到蘭夫人會親自過來。蘭夫人這幾年裡裡外外地操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沈姑娘那邊得了點心,而她什麼都沒有,實在說不過去。小的若做得不對,王爺儘管打板子就是了。」
說完,挺直了脊背,一副要英勇就義的模樣。
「去叫她進來。你的板子先留著。」朱翊深將書丟過去,李懷恩機靈地躲開了。
「謝王爺開恩!」
隨後,周蘭茵進了西次間,面帶嬌羞地說道:「妾特來謝謝王爺賞的布,妾很喜歡。」
朱翊深的語氣平淡:「回來路上隨手挑了幾匹,你喜歡就好。」
周蘭茵刻意忽視他口氣間的疏離,欲上前說話,李懷恩已經搬了杌子過來,放在離暖炕几步遠的地方,熱情地請她坐。
她只能順勢坐下來。
朱翊深沒有話說,周蘭茵便將王府三年來的事情像流水帳一樣稟報。聽那架勢,要說上三天三夜。
朱翊深正欲開口打斷,李懷恩手裡拿著一個東西進來,呈給周蘭茵:「門房送過來的,說是平國公府的請帖。」
周蘭茵沒想到門房的那些人這麼沒有眼力見,居然將東西送到留園來,立刻起身收下。
「平國公夫人為何與你有往來?」朱翊深在旁問道。
平國公是世襲的勳爵,祖上隨太祖皇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戰功。這一任平國公徐鄺兼任五軍都督府的前軍都督,身居顯位。平國公府還出了個徐寧妃,生了端和帝的皇長子朱正熙,也就是日後的永明皇帝。
這樣人家的主母,身份高貴,怎麼會跟一個王府的妾室往來?他不記得周蘭茵跟平國公府有什麼私交。
周蘭茵似乎看出朱翊深的疑惑,連忙解釋道:「平國公夫人前陣子在琉璃廠買了一副馬遠的山水圖,懷疑是贗品,便讓妾幫忙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