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深淡淡地回問道:「我為何要生氣?」
「我只是覺得你在生氣。」若澄很自然地挽著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希望以後你無論開心或是不開心,都能告訴我。就算幫不上忙,我也可以聽。」
她說話還帶著幾分稚氣,朱翊深感覺到她的身體緊貼著自己,輕柔的聲音仿佛羽毛般撫過他的心頭,剛才那種莫名煩悶的感覺,竟慢慢消失了。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正熙從前就很在意你。」
「在意?」若澄仰頭看他,笑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跟太子只是小時候見過面罷了。」
朱翊深不置可否,也不想深挖他們的過往。他是男人,自然能看懂侄兒眼裡的光芒,並不是那麼單純地在「敘舊」。但那種眼光,又跟呼和魯的不同。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他們不過說了幾句話,竟然就覺得不舒服。
潛意識裡,不想她對別人笑,也不想讓別的男人看見她,就想把她好好地收在羽翼之下。
前世他立蘇見微為妃的時候,也沒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從小護著她,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若澄偷偷笑了兩聲,朱翊深低頭看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笑什麼?小時候你為何怕我?」
說起這件事,若澄就覺得有幾分委屈:「你不記得了嗎?那時候我喊你哥哥,你還凶我,我以為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呢。」
朱翊深不解地看著她,顯然不記得了。若澄就把第一次見面的事情都說給他聽。
聽完了以後,朱翊深才隱約記起來。那時他北征回來,一心想去見母親,還給小團子帶了特製的牛骨笛,能吹出很悅耳的聲音。去的路上,看到花園裡有個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在玩,還衝他喊了聲哥哥。
他下意識地以為是宮裡哪個妃嬪生的小公主,便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也沒特意去記她的相貌,直接去了母親宮中。隨後,母親叫繡雲去喊小團子來見他,她卻藉口肚子疼沒有來。他把牛骨笛留給她,但一直也沒有見她玩過。
朱翊深扯了下嘴角:「傻瓜,我怎麼會不喜歡你?」
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吧。母親從前就常說,有了她的陪伴,失女的傷痛和深宮的寂寞都能熬過去。與其說是他們收養了她,倒不如說有她的存在,生命裡多了許多歡樂和慰藉。
他的目光專注,低沉的嗓音鑽入若澄的耳朵裡,說的話又如此曖昧,若澄不由地臉紅了,不敢再看他。朱翊深盯著她的嘴唇,又粉又嫩,猶如剛綻開的花蕊一樣,下意識地想要吻她。可剛低了頭,卻碰到了她九翟冠上的珠花,只得作罷。
若澄以為他要吻自己,全身都繃緊,心中有些期待,還有些緊張地閉了眼睛,可半天都沒有動靜,他反而還鬆開手,拿起身邊的一本書看了起來。若澄在心裡嘆了口氣,依偎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書。
那本書講的似乎是兵法和佈陣,她看得昏昏欲睡,加上馬車微微顛簸,困意席捲上來,就趴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朱翊深覺得她很安靜,低頭看到她垂著眼睫,已經睡過去了,拿起一旁放置的毯子蓋在她的身上。他今天才知道,她從前怕他的原因。難怪每回見了他都像老鼠見到貓,也不願與他親近。成親後倒是很乖了,喜歡粘著他,還跟個糯米團子一樣。他兩輩子都沒有被人如此依賴過,只覺得心底一片柔軟。
他幫她把毯子蓋好,繼續看手中的書。
這本書是一位姓趙的隱士所著。他本善周易,根據周易推演出許多陣型,在軍事方面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為了不使《孫子兵法》失傳於後世,他做了注解,加上對宋朝編修的《武經總要》的一些看法,彙編成了這本《續武經總要》。但因他沒有功名在身,也無上陣殺敵的經驗,所以這本書問世以來並不受重視。
直到若干年之後,他的門生做到了都指揮僉事,並把他在書中的理論發揚光大,成為了抗倭名將,這本書才得到朝廷的重視,廣為流傳。
朱翊深前世也是在登基之後才有幸看到了這本書,一直覺得是遺珠。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也不覺時間流逝。直到馬車停下,李懷恩在外面說道:「王爺,到了。」
朱翊深放下書,拍了拍若澄的肩膀。若澄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睡著了,身上蓋著毯子,整個人是趴在朱翊深腿上的。他維持這樣的姿勢多久了?
若澄連忙爬起來,問道:「我睡了多久?是不是壓到你了?」
朱翊深淡淡說了句:「無事。」然後曲了曲腿,便先下了馬車,若澄跟著下去,看到他的手不經意間,輕捶了下大腿。她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腿上,這麼一路過來,不可能不酸疼吧?
李懷恩在跟朱翊深稟報事情,一行人正要往臺階上走,忽然聽到身後的府兵斥道:「大膽!何人敢擅闖晉王府!」
朱翊深立刻將若澄護在懷中,往後退了幾步。王府裡的府兵也衝下臺階,護衛在他們身前。晉王府有上百府兵,人數雖不多,但各個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只是青天白日的,應該也沒有人敢膽大到來行刺。
朱翊深依稀聽到那邊有一男一女說話的聲音,男的不停地在求饒,還自報家門,說是來自紹興,姓姚。
朱翊深微微皺眉,幾乎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低頭對若澄說:「你待在這裡,我過去看看。」
若澄抓著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朱翊深的聲音更柔和:「無事,或許是認識的人。」
若澄這才放開手,並叮囑他小心。
朱翊深給李懷恩使了個眼色,要他過來,自己則往府兵攔著的一男一女走去。那男的穿著一身玄色的深衣,身材微胖,不停地拿帕子擦額頭上的汗。女的年輕些,比男的還略高一點,穿著長褙子和湘裙,妝容精緻,姿色尚可,眼中透露著幾分精明。
府兵看到朱翊深親自過來,連忙拜道:「王爺,這倆人自稱是王妃的舅父和舅母,想要見王妃一面。」
姚慶遠一聽府兵叫王爺,連看都沒看朱翊深,嚇得立刻要跪在地上行禮,卻被身邊的妻子余氏一把托住手肘。余氏早年是戲班子裡的名旦,走南闖北也見過不少世面。她看朱翊深生得高大挺拔,英俊不凡,心道不愧是天潢貴胄,站在那裡,氣勢都跟普通人不一樣。那個孤女還真是好福氣。
她笑了笑,只行了個尋常的禮:「民婦見過王爺。民婦和民婦的丈夫,不遠千里到京城來,就是想見一見王妃,好認個親。王爺應該知道我們吧?」
她的話意有所指。姚家每年都要往京城送不少銀子,朱翊深不可能不知道。就算在家裡光景不好了之後,她丈夫也背著她省吃儉用地留下銀子,要塞給那個素未謀面的外甥女。
朱翊深對這個余氏有所耳聞。她在紹興的餘姚也算小有名氣,因為生得有幾分姿色,姚慶遠娶回家之後,一直當作菩薩供著。她性子潑辣,錙銖必較,不知怎麼與很多姚家的老主顧都撕破了臉面,導致姚家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朱翊深倒不是對戲子存著什麼輕視之心,只不過戲班子裡勾心鬥角搶臺柱子的戲碼永遠比檯面上演的戲精彩。
這些浸淫在世俗雜念裡的人,他當真不願意若澄多接觸。
正想幾句話打發了,若澄也已經聽到這邊的動靜,走過來說道:「你們是……?」
姚慶遠和余氏朝朱翊深的身後看過去,只見一個穿著大衫霞帔的美貌女子站在那裡。那身華服,用上等的紗羅所制,霞帔上的刺繡精美,用的金絲,雍容華貴。尤其是九翟冠上琳琅滿目的珠翠,口銜珠結的金鳳,晃得余氏幾乎都睜不開眼睛。
姚慶遠看著若澄酷似妹妹的一雙眼睛,激動地叫道:「王妃……若澄,我,我是舅舅啊!」
若澄打量著男人,遲疑地叫了聲:「舅舅?」
姚慶遠重重地點了點頭,又拿帕子擦眼角的淚花:「你長這麼大,還出嫁了。好,好,你娘在天之靈,也能安慰了。舅舅沒趕上你大婚,沒給你準備添箱什麼的。這個你拿著吧。」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疊成四方形的深色帕子,伸手想要遞給若澄,卻被府兵攔著。
余氏狠狠地瞪了姚慶遠一眼,姚慶遠卻仿佛沒看見,巴巴地伸著手,一直看著若澄:「拿著吧,孩子。」
若澄抬頭看了看朱翊深,朱翊深點了頭,她才走過去,伸手接過帕子,還挺沉的。她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對足金的鐲子,這在尋常人家已經算是貴重之物了。
「我們就是來看看你,不打擾了。這就走。」姚慶遠一邊笑著,一邊對若澄點了點頭,拉著余氏走了。
等走遠了一些,余氏甩開他的手,叫了起來:「好你個姚慶遠,我們娘兒三都快吃不上飯了,你還藏著這麼個寶貝,也不早拿出來,還送去給你的外甥女!」
姚慶遠扯著她的手臂:「你小點聲。那對鐲子本就是我爹打給妹妹的,現在給妹妹的女兒,有什麼不對?」
「她可是晉王妃,衣食無憂的,要那對金鐲子幹什麼?我們現在把上京的盤纏用完,連客棧都快住不起了,你怎麼不想著我們?姚慶遠,這日子你還過不過了!」余氏柳眉倒豎,聲音拔高,路上很多行人都看了過來。姚慶遠將她拉到道旁的窄巷裡,低聲說道:「她是晉王妃,高高在上。我們從前都沒有來往過,你讓我怎麼好意思開口?」
「你年年給她送錢,怎麼能算沒有來往?你若不好意思開口,我去替你說!」余氏說著就要返回去,又被姚慶遠拉住:「你別無理取鬧!那可是親王府邸,你剛剛沒看到那些穿著甲胄的兵士,不是開玩笑的!這裡是京城,遍地朱紫貴,可不是餘姚那巴掌大的地方,讓你胡來的!」
余氏氣不打一處來,乾脆揪著姚慶遠的耳朵道:「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這個不爭氣的男人!我們到京城來是為了什麼?你現在給我充好人。我不管,這事兒你要是不給我辦成,你就自己過吧!」她發狠般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巷子。
姚慶遠摸了摸發紅的耳朵,小跑著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