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澄連忙喚了小童回來,小童高興地把鳥窩捧給朱翊深。朱翊深無奈地挽起袖子,拿著鳥窩,環抱大樹而上。他會爬樹,但兩輩子都沒有做過如此出格之事,算是為了博紅顏一笑吧。
小童見他動作利索,在樹下拍掌鼓勁。
朱翊深爬到樹梢底下,伸手將鳥窩放了上去。他聽過一個說法,有些鳥一旦發現鳥窩被動,就會拋棄整個鳥窩。但他看樹下的兩人滿懷希望,也不忍心說出來。
他將鳥窩放好,正要下樹,卻見山路上有一男一女似在爭執。男的他不認識,女的是蘇見微。他對蘇見微的身影還是有幾分熟悉的。男子一直糾纏不休,蘇見微已經躲到丫鬟身後,面有慍色。
朱翊深皺眉,從樹上滑落下來,一言不發地朝那邊走過去。若澄不明所以,連忙告別小童,跟在他後面。
蘇見微今日到龍泉寺上香許願,聽寺廟裡的僧人說後山有一片油菜花田,並且人跡罕至,便興起了來看看的念頭。她念完女學之後,因為家教甚嚴,平日只能關在閨房裡頭,難得能出來透透氣。怎知走到半路,才發現被人尾隨。她身邊只有貼身丫鬟,頓時心生恐懼,想威懾對方。
「你這登徒子,可知我身份?」她斥道。
柳昭握著扇子道:「在下只是想結交姑娘,並無其它念頭。」
蘇見微的丫鬟高聲道:「你一路尾隨我們至此,說你沒有邪念,誰相信?識相的快離去,否則我就叫人了!」
柳昭只覺得眼前的女子十分貌美,色令智昏,笑吟吟道:「你叫也無用,此處沒有旁人。」方才李垣帶著葉明修去找那個相面的僧人,柳昭百無聊奈,見一女子從山門出去,側影極美,便悄悄尾隨。
蘇見微的容貌的確出色,明眸善睞,且氣質不同那些庸脂俗粉,在京中的世家貴女裡頭也是數一數二的。她怒道:「我可是當朝首輔蘇濂的孫女,你敢無禮?」
柳昭愣了一下,沒想到眼前的少女來頭這麼大,竟是蘇家的女兒,京中響噹噹的美人。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今日撞了大運。他已經二十好幾,家中姬妾不少,卻一直沒有正妻。家世顯赫的看不上他,家世一般的他又看不上。
蘇家比方家更厲害,若他得了此女,豈不是像葉明修一樣,日後有了座大靠山?家族之中,還有何人敢看不起他?
思及此,他惡向膽邊生,上前兩步,輕易扯開了那個丫鬟,一把抓住蘇見微的手腕:「蘇姑娘不如從了在下。在下以後一定會對你好的。」
「放肆!」蘇見微喝道,欲掙脫他的鉗制,但一柔弱女子,哪裡敵得過柳昭的力氣。
柳昭將軟玉溫香抱於懷中,剛想拖到花叢裡去,卻被人按住了肩膀。他以為是那個不知死活的丫鬟,並未放在心上,抬腳想踹開她,沒想到卻被身後之人按得肩胛生疼,一下叫了起來:「哎喲!」
他疼得鬆開手,蘇見微連忙跑到一邊。
柳昭轉過身,只見一個高大的男子立於面前,氣勢猶如高山大海。
「光天化日,欺侮良家女子,你算個男人?」朱翊深冷冷問道,一下將柳昭摜摔於地,一腳踩在他的胸口,「信不信我廢了你。」
蘇見微認出是那日在宮中見過的晉王殿下,心中稍安。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荒郊野外遇見他,他還替自己出頭。
柳昭抓著朱翊深的腳,被踩得不能呼吸,結結巴巴地說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在下只是一念之差……」
「滾。」朱翊深收回腳,轉過身向蘇見微走去。
蘇見微剛要道謝,看到他身後的柳昭沒了壓制,眼中陰光一閃,在身旁摸了一塊巨石就砸過來,尖叫道:「小心!」
朱翊深不及閃開,後背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口中湧起腥甜的味道。他被激怒,一腳將柳昭手中的巨石踢飛,而後揮拳打向他的下巴,又在他腹上踢了一腳,柳昭仰面摔在地上,不動彈了。朱翊深剛才沒有下重手,原本以為只是個柔弱書生,有意放他一馬,卻不料此人這般心狠手辣,這次沒有留情。
若澄趕到的時候,就見一女子側影,還扶著朱翊深的手臂,兩人狀似親密。
「您沒事吧?」蘇見微說道,「多虧王爺出手相救。快跟我回寺中看看,有沒有傷到?」
若澄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只能看見兩個人靠得很近,女子似乎叫了朱翊深「王爺」。看來他們相識?他一向不許旁的女人近身,對此女倒是特別。他看她的眼光也與旁人不同。剛才朱翊深匆匆前行,丟自己在半路,是為了來見她?若澄心中難免生出幾分酸澀之感。
她想過去分開他們,又無底氣這麼做,後退兩步,轉身獨自下山了。
朱翊深將手臂抽回,退開兩步,淡淡說道:「男女授受不親。多謝蘇姑娘的好意,我無大礙。你速離此地。」他剛才一心趕來救人,未與若澄解釋,現下著急去尋她。
蘇見微追了兩步,想扯住他的袖子,卻抓了個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去。自小接受的教養,讓她無法不管不顧地去追一個男人。只不過剛才他從天而降,仿若神祗。她那顆驕傲的心,也難免為他所動。聽聞晉王為人一向清冷,怎會出手救她?莫非也對她有意?
她自詡容貌出眾,出身優渥,配晉王不算高攀。可晉王已有王妃,蘇家女兒如何能屈居人下?
不過她也聽說,晉王娶那孤女,不過是權宜之計。她在蘇家女學的時候,與那孤女同窗幾年,覺得她十分小家子氣,除了貌美,也無特別之處。而她的成績卻為女學中的佼佼者。
蘇見微心念百轉,丫鬟走到她身邊,勸道:「姑娘,咱們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又遇到什麼壞人。」
蘇見微看了躺在地上的柳昭一眼,點了點頭,暫與丫鬟先返回寺中。
若澄到了河邊,這回無人再背她,索性提起裙子,直接過了河。那河水沒過她的膝蓋,她腳底打滑,艱難地走著。走到河道中心的時候,朱翊深終於追上了她,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你為何不在原地等我?裙子和鞋襪都濕了!」她愛乾淨,剛才他才背她過河,她卻枉費他的一番苦心。
他的力氣極大,若澄無法再前行,但依舊沒有轉過身。
「沈若澄!」朱翊深將她另一隻手也抓住,強行將她扳了過來,「你在發什麼脾氣?」
若澄掙扎,卻被他伸臂抱住腰,整個人緊貼著他。朱翊深看到她雙目通紅,心中吃了一驚:「你……怎麼了?」
若澄看著他道:「我剛才看見王爺跟一個女子在一起,你們是何時認識的?怎麼從未見你提起。」
朱翊深這才知道她看見了蘇見微。他不過是見她被人調戲,過去解圍,一時也沒有想那麼多。前生他與她夫妻十載,雖說往事已如雲煙散去,他們如今並無瓜葛,但就算在路上看到素不相識的女子有難,他也會出手相助,更別說是蘇見微。
他愣神的時候,若澄看他沉默,以為是承認了,低聲道:「王爺打算幾時把她迎回府中?還是你一開始想娶的人就是她,只不過事發突然才娶了我?若是如此,我可以讓出王妃之位。」
她本就沒有安全感,何況他們會成親也的確是因瓦剌王子要強娶。她對他的感情一直都不確定。如果朱翊深早就有喜歡的人,她也沒理由占著王妃的位置不放。
朱翊深皺眉,鬆開手,口氣嚴厲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若澄沒防備他放手,踉蹌了一步。他們這段關係,總是她在主動。他像太陽,而她則是朝著太陽轉動的向陽花。從成親同床,到那日圓房,他都像是被逼的。也許他根本就不喜歡自己吧。她一直在構築的美夢,其實就是夢幻泡影,輕輕一戳也就破了。
她一直卑微,卑微到塵土裡,總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卻忽然發現也許始終無法擁有這個人,不懂他,無法融入他的世界,好像只是兩個無關的人硬要湊在一起。她覺得有些疲憊了,行禮道:「王爺恕罪,是妾僭越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朱翊深看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背影,心中不忍,可男人的尊嚴讓他閉口不言。口裡說著僭越,行動可一點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他自問平日對她寵縱太過,竟然輕易地說出要將王妃之位讓出去的話。報了宗人府,上了皇室玉牒的親王妃,有冊有寶印的身份,是能讓的嗎?
若澄回到莊子,心情已經平復了很多。素雲和碧雲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看到她滿身狼狽地回來,王爺又不在身側,以為發生了什麼事,連忙詢問。若澄卻沒說,只道:「素雲,你將我的被褥抱到東邊的房間去。」
素雲一愣:「王妃……這是什麼意思?」
「照我說的做吧。」她口氣很少有這麼堅決的時候,素雲也不敢逆她的意思,立刻照做了。碧雲則拿了她的包裹,跟著素雲去了東面的屋子,重新收拾。
若澄將門關上,還上了閂,一言不發地去換衣服了。她想一個人靜一靜,也未想好如何面對他。剛才的話脫口而出,絲毫不計後果,也許是她心中始終抱有這個念頭:他們終究是會分開的。所以她早就給自己尋好了後路。
她一出生就被父母拋下,寄人籬下長到這麼大,從未擁有過什麼,也不覺得這世間任何東西是長久屬於她的。先前她陷在自己構築的情愛裡頭,有些迷失了。今日之事,不過是給她醍醐灌頂之省。
他本來就是出於無奈娶了她,不可能一心一意地對她。那個山間的女子,或許只是開始。
素雲和碧雲面面相覷,也不敢說話。
等到朱翊深回來,就看見東邊的房門緊閉。他走到西邊的裡間,被褥果然只剩下一套。他坐在炕上,脫了濕漉漉的鞋襪,丟在一旁,再看了那邊的房門一眼。這丫頭真是脾氣看長,一聲不響地就要跟他分房。
分就分吧,反正他是不會去哄的。
天色漸漸黑下來,廚房裡飄出飯香。朱翊深這次帶了很多的兵書來,擺滿桌案,可一下午他都沒看進去多少字,總是留意身後的動靜。他特意沒關門,這樣那邊的聲響就可以聽到,可外面一直很安靜。
他有些心煩意亂,將書合上,在屋子裡踱步。
這時,廚娘在外面說:「老爺,可以吃飯了。是現在把飯菜端進來嗎?」
朱翊深應是,那廚娘很快端了四菜一湯上來。莊子上有菜園,還自己養了家禽和豬,食材都是最新鮮的。他特意帶她來此處,也是想讓她嘗嘗這些現成的新鮮東西,跟京城裡頭的到底不一樣。他搬桌椅時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裡頭應該聽到了。只是那扇房門仍舊緊閉。
連晚飯都不吃了?他皺眉,心想若是李懷恩也跟來就好了。她們主僕三個沆瀣一氣,留他孤立無援。
素雲和碧雲自然聽到了聲響,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若澄。她平靜地看帳本,兩耳不聞窗外事。她們已經看出來,王爺和王妃想必是鬧了矛盾。但她們也不敢去勸,畢竟是主子的私事。
朱翊深等了會兒,還踱步到門前,猶豫片刻,悶聲叫道:「出來吃飯了。」
他故意沒叫她的名字,因拉不下臉面。
素雲立刻站了起來,若澄看她一眼,素雲又只能硬著頭皮坐回去。碧雲小聲問道:「王妃,好像是晚飯做好了。我們不出去吃嗎?」
若澄合上帳本,說道:「我不吃了,沒什麼胃口,你們去吧。」
可她不出去,素雲和碧雲哪裡敢走,繼續低頭做針線活。王府上下,無不對王爺敬畏,更無人敢如此下他臉面。不過她們也看出來了,王爺在王妃面前不過就是只紙老虎。只是不知為何高高興興出去的兩個人,回來變成了這樣。
朱翊深見裡面毫無動靜,這丫頭絲毫不買他的賬,心頭煩悶,又走回桌子旁坐下,獨自進食。可食不知味,加之後背又被砸得隱隱作疼,猛一擲筷。他活兩世,按理說不應該跟個小丫頭片子置氣。
可他不過是救了一個陷於危難的女子,她何須如此?
但她說得也沒錯,他與蘇見微之間的確早就認識,而且在前生做了十年的夫妻。就算他已將前塵往事放下,也不可能完全將她視作陌生人,才有了山上出手相助的那一幕。只是重生之事如何解釋?
他見到葉明修尚且不自在,倘若那丫頭知道他與蘇見微曾經的關係,恐怕更會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