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垣至醫館等到深夜,柳昭還沒有醒來。
他在報案時向官差說了柳昭的身份,他們果然很盡心,出動了不少人,按理說現在應當也有結果了。他與柳昭從前是同窗,又共同參加這次科舉,多少有點情分在,也不願看到傷害他的人逍遙法外。
街上已經鮮少有人聲,只有巡夜之人敲梆子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藥童走出來對李垣說道:「裡面那位公子恐怕得休養十天半月,方能下床。」
李垣一愣,這再過幾日就是會試,柳昭豈不是無法參加了?
他嘗試再向藥童詢問柳昭傷情,忽然有人從門外進來,踏足去掉鞋上泥濘。
「葉兄!可抓到行兇之人了?」李垣忙上前問道。
葉明修神色凝重,坐下後對李垣說道:「你可知少帛為何會如此?」
「莫非這當中另有隱情?」李垣反問。
葉明修將今日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而後道:「少帛不僅得罪了蘇家的千金,還被晉王打傷,這案子你讓順天府如何審理?如今也只能當做吃個啞巴虧了。」
「少帛兄可真糊塗啊!如此做與自斷前程有何分別!這下,我們該如何做才好?」李垣為難道。
葉明修倒不意外柳昭會糾纏蘇見微,這廝當初在白鹿洞書院便劣跡斑斑,因覬覦院長貌美的女兒,試圖輕薄,而被逐了出去。這麼幾年過去,色性不改,反有幾分變本加厲之勢。聽聞蘇見微已經亮明身份,他卻依舊無禮,晉王這才出手教訓。柳昭不過是仗著家中有幾分勢,為非作歹,今次給他個教訓也好。
「天亮之後,你我分兩路。一去禮部說明情況,少帛這樣恐怕無法再參加會試。二送少帛去他舅父家。少帛在京中的近親便是李總兵,今後總得有人照顧他才是。」葉明修思路清晰地說道。
李垣連連點頭,又有幾分難以啟齒的模樣:「不過,葉兄能否去往李府?聽說李府在權貴遍佈之地,我有些膽懼。」
葉明修知李垣不是膽懼,而是嫌此事太過丟人。原本好好的一個試子,也薄有幾分才名,還是中進士的大熱人選,前途無限,偏偏因調戲良家女子被打致重傷,無法再參加科舉考試。天亮之後,多少會有些流言蜚語傳揚出去。那時再帶著柳昭去李府,免不得要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李垣是好面子之人,當然不願去丟臉。
葉明修含笑道:「好,我去便是。」
李垣鬆了口氣,拱手一禮:「多謝葉兄!」
葉明修早知李垣不會去李府,這倒合他心意。方才去府衙結案,無意間聽到官差在廊簷下議論,說韃靼忽然發兵南下,朝廷欲派人領兵平亂。一路已確定由晉王領兵,另一路則交給由漢中召回的李青山。
這對晉王來說,是個絕佳的復起機會。但李青山出身草莽,有些匹夫之勇,坐到今天的地位都是自己真槍實刀打出來的。他的個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知道晉王傷他的外甥,則北面的局勢到底如何,現在還不好下結論。
葉明修與晉王暫無仇怨,倒是可以趁此機會,賣個人情給李青山。
……
戰時,五軍都督府為統兵之機要,前後左右中軍各執掌一部京衛再分管幾個地方的軍衛,遼東都司歸左軍都督府管轄,寧夏中衛則是右軍都督府的管轄範圍。這兩軍都督雖然都在京中,但已年邁,無法統兵出征。
端和帝之所以還留他們在任上,一則是因為當初迫使京官承認他帝位之時,有部分京官不服,這兩位都督隨統道皇帝征戰沙場,德高望重,坐鎮軍中可以震懾百官。再來端和帝為魯王之時,便與他們交往過密,如今二人雖然年事已高,但忠君之心可昭日月。
他們世家出生,享受高爵。一直認為先皇寵信出身寒微的宸妃以及晉王不是社稷之福,在先皇在世的時候,幾次干擾先皇立儲的決心。
兩位都督知道要兵發寧夏中衛和開平衛,皆積極點兵,可聽說統兵掛印出征開平衛的人是晉王,則又覺得不放心,紛紛勸諫太子,另外改派人選。沒有人比曾經為將的他們更清楚,一旦兵權交付出去,尤其是這樣的大戰,便很難再徹底收回來。
就算收回了帥印,也收不回人心。因為那群士兵都是拿性命在搏前程,對他們而言,誰是皇帝並不重要,能給他們帶來榮譽,帶來富貴的,才是真正願意追隨的人。
朱正熙也不急著否定他們,反而說道:「我知道兩位都督乃是出於一片忠君之心,但眼下京中將領可堪此重任的,二位可有人選?」
左右軍都督面面相覷,連續提了幾人,都被坐在後方的兵部尚書王驥所否認。兵部掌天下武衛官軍選授簡練之政令,戰時與五軍都督府相配合行事,但因為五軍都督府的特殊地位,兵部的權力相應被削弱,因而兵部在六部之中一直都沒那麼顯要。
朱正熙說道:「我閱歷尚淺,於行軍打仗沒那麼擅長,但也知道九叔自小跟在皇祖父身邊,隨他老人家兩征蒙古,打得韃靼俯首稱臣。韃靼心裡是畏懼九叔的,因為看到他肯定就會想起當年皇祖父統兵的英姿來。而且九叔每次戰役都身先士卒,驍勇無畏。他雖然年輕,但已有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場戰役勝利的經驗,比兩位都督隨便說出的那些個毫無軍功的將領,不知強上多少倍。國難當頭,願二位可以摒棄成見,朝堂上下金誠團結,這才是我江山社稷之福。」
王驥起身說道:「臣覺得太子殿下言之有理。當務之急,並不是猜忌晉王掌兵之後會生二心,而是應該想著如何抵禦外敵。畢竟開平衛一破,京城再無防線,北宋靖康之難,決不可重演。不如先派晉王前往開平衛,再暗中召回平國公或者溫嘉都督,若晉王在前線不敵,到時候再撤換也是順理成章之事。而且可由二位都督選擇監軍。」
二位都督也知事態緊急,最後只得讓一步,推選工部侍郎方德安做監軍。方德安出了名的保守,也不懂打仗,而且慣會拿著雞毛當令箭。
朱正熙心中其實早已有了監軍的人選,便是他的心腹太監劉忠,也便於將前線的消息及時傳達回來。但怕兩位都督再加反對,倒拖延了出兵一事,只得贊成。
等兩軍都督和尚書王驥走了,朱翊深才從屏風後面轉出來。
朱正熙嘆了口氣道:「九叔,是我沒用。那方德安恐怕要成為你的絆腳石了。」
「你無需自責,軍中之事,我自有分寸。多謝你的信任,我定不辱使命。」朱翊深俯身拜道。
朱正熙連忙扶他手肘:「怎麼忽然對我行此大禮?萬萬不敢受。我知你新婚就要掛帥出征,心中必定有難捨之事。只是留給你準備的時間不多,最晚三日後,便要動身。」
「我這就回去……」朱翊深要告退,朱正熙又叫住他,「等等!」
他對劉忠耳語了一番,劉忠去捧了一個託盤過來,那託盤上蓋著黃布。朱正熙將託盤接過來,走到朱翊深面前:「我記得幾年前你出使瓦剌,我將皇祖父所贈的飛魚劍贈給你,護你一路平安。這次你收下這個吧。」朱正熙把託盤遞給朱翊深。
朱翊深隱約猜到那是什麼,跪下來,雙手舉過頭頂接下。他將託盤抱在懷中,微微顫抖著手將黃布解開,裡面赫然是一個鍍金護法頂香草壓縫六瓣的鐵盔。這是統道皇帝的遺物,頂部的紅色盔纓歷經時光已經有些暗淡,但上面的每一道痕跡都是統道皇帝一生征伐的功勳。
這個他最敬愛的男人,幾乎傾盡所有地教會了他這世間至高至尊的一切,卻也不可理喻地奪走他母親年輕的生命。但縱然這樣,他依然無法恨他。對於朱翊深的兩輩子而言,其實父皇已經離去了很久很久,但在看到這個頭盔的時候,還是一下就在腦海中浮現他的音容笑貌。那是最慈愛的父親,也是最嚴厲的君王,更是最無情的丈夫。
朱翊深在某次戰役的時候因為追趕敵軍,丟掉了頭盔。回營之時頭髮散亂,統道皇帝就把這頭盔蓋在他頭上,然後才聽他彙報戰況。當時軍帳之中人人啞口,都暗自揣度皇帝此意。
所以這頭盔化成灰,他都認得。
朱翊深低聲問道:「此物從何處而來?」
朱正熙道:「皇祖父的東西大都下皇陵陪葬了,這個東西是在前陣子收拾東宮的一個舊箱子時發現的,我不認識,宮裡的人說是皇祖父之物。我原本供奉在奉先殿,想了想,還是交給九叔吧。」
「這是帝王之物,我不能收。」朱翊深將託盤送回。
朱正熙擺手說道:「九叔別推辭。若是皇祖父知道了,也不會怪罪的。他想必也願意跟著九叔去戰場上看看,看你怎麼把那些韃靼人趕出我們的國家。我不能跟著九叔一起去保家衛國,這個頭盔只是一番心意,你就收著吧。而且有皇祖父的護佑,九叔一定會打勝仗回來的。」
朱翊深的手握緊託盤邊沿,叩謝。
……
朱翊深回到王府,已經是黃昏時分。若澄和李懷恩在留園忙進忙出,將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看到朱翊深回來,若澄連忙上前問道:「怎麼去了那麼久?昨夜可有休息?吃過東西了嗎?」
朱翊深一一回答,然後將託盤交給李懷恩,吩咐了一聲,牽著若澄的手進西次間,坐在炕上。
「我明日便要離京。很多事都不及安排,現在說給你聽。」
若澄見他神情嚴肅,乖巧地點了點頭:「你說。」
「李懷恩和蕭祐我都會留在京中,府中的事情,你有不明白的就問李懷恩,他會協助你。若有事定要出府,必須帶著蕭祐在身側,輕易不要與人結怨,若被欺負也別一味忍讓。你伯父是個明哲保身之人,若出事他多半無用,但可以找你二哥商量。你堂姐如今身懷有孕,但平國公府門,你也不可過多踏入,以免招惹禍端。你舅舅心善,但你舅母卻有些貪得無厭。他們若來尋你的幫助,量力而為,別與他們過多接觸。此外……」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若澄卻聽得眼眶發紅,一下子抱住他,趴在他的肩頭。
「李懷恩和蕭祐是你的左膀右臂,你留給我,行軍路上,誰照顧你的衣食住行?有危險誰來保護你?」她哽咽地問道。她不想哭的,不想在這個時刻還給他增添負擔。但是他一字一句都在為她著想,她實在忍不住。
朱翊深一隻手抱著她,另一隻手摸著她的後腦勺,輕輕嘆道:「我不放心你。」還沒守著她長大,到能夠獨當一面,就要留她一人在京中,獨自面對那些未知的風雨。雖說晉王府在京中依舊有幾分地位,無人會平白無故地來招惹。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也不放心你。你把他們都帶著吧,戰場上刀劍無眼,比京城危險多了。」
朱翊深搖頭道:「我在軍中與眾將士同吃同住,有時還要急行軍,李懷恩受不住。蕭祐沒有軍籍,他的身份也不方便出入軍營。」
若澄知道這不過是他的托詞而已。而且他決定的事情,通常很難更改。
朱翊深又叮囑了她幾件事,主動提出想吃一碗湯圓。若澄擦乾眼淚,下了炕去廚房做。李懷恩將頭盔放好了回來,聽說王爺不帶他去戰場,一下子哭得滿臉淚水:「王爺,我從小就沒離開過您身邊,您怎麼忍心丟下我啊!」
朱翊深看到他那沒出息的樣子就皺了皺眉:「你走了,王府的事情交給誰?王妃誰來照顧?人情往來,還有官場上的那些事情,她一個小丫頭如何應付?」
李懷恩張了張嘴,想說王府有趙嬤嬤來照顧,以前他跟著去皇陵,蘭夫人也將王府打理得很好,可是恍然悟出來,王爺的重點在後半句,又抿著嘴,垂著頭。王妃的確還年幼,換了是他也不忍心將她一個人留在京中,獨撐王府。
「而且你需幫我留意宮中,他們為防我掌兵,伺機用旁人取而代之。我在前線打仗,不能後院失火,所以你的職責堪重。明白麼?」
李懷恩無奈地點了點頭,還是有幾分沮喪。
「你去把蕭祐叫來。」朱翊深不想看他哭哭啼啼的,打發他出去。
蕭祐進來之後,對朱翊深行禮。朱翊深起身道:「今我有機會領兵,本應該帶著你到戰場上建功立業,那樣才不算埋沒你。可我必須要自私一次。王府如今只剩一群婦孺,我實在放心不下。我想將她們都託付給你,你可否答應我,庇護她們,不讓她們受到分毫損傷?」
蕭祐抱拳道:「王爺所托,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朱翊深按著蕭祐的肩膀說道:「蕭祐,我許諾,日後一定給你機會,讓你大展拳腳。此番,拜託了。」
蕭祐從前一直覺得朱翊深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兩人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可出使瓦剌的途中積攢的好感,加之入王府之後,朱翊深一直以平禮相待,視他如友,從未輕賤過他,並且懂他的理想和報復,與從前錦衣衛那些只知道壓榨他們,不把他們當人看的上官完全不同。
他心中激蕩,覺得投對了明主,回道:「屬下必不負王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