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翊深心裡,端和帝用假遺詔登基,與他前輩子殺了朱正熙當皇帝不過是異曲同工,誰也不用嫌棄誰。他也對那個位置產生過渴望,所以能夠理解皇兄的執念。但既然是千辛萬苦奪來的皇位,又為何輕易放棄,轉而沉迷於求仙問藥?
這大概是朱翊深與端和帝不一樣的地方。前生朱翊深奪取皇位之後的幾年,一直兢兢業業,生怕天下人詬病他皇位得來不正,沒資格做皇帝。他心裡唯一產生的疑問是,母親究竟是否因父皇的遺詔而死。
父皇的絕筆信中,絲毫沒有提到要母親殉葬的意思,反而口口聲聲不放心他們母子倆。
若朱翊深當真是現在的年紀,肯定會沉不住氣,追查真相。但他已經活了兩輩子,母親對於他來說離開很久了。眼下戰事吃緊,他人遠在開平衛,就算有疑問也做不了什麼,只能等回京再查。他不會牽連無辜的人,但倘若此事另有隱情,他也絕不會放過真正的兇手。
巴木倫一直不肯退兵,還與朱翊深的軍隊發生了大大小小的摩擦。過了夏季,李青山在奴兒干都司的事情全部結束,率兵與朱翊深在開平衛會和。此前,朱翊深一直是主將,但李青山來了之後,大有越俎代庖之勢。李青山帶的是自己手底下的兵,只聽他的號令,對朱翊深的軍令總是延緩執行或者乾脆不執行。
若有人搬出軍令,李青山便說他的話也是軍令。
李青山知道外甥柳昭被朱翊深打致重傷,以致於直接沒有參加這次科舉,至今還養在府裡,心裡想著為外甥出一口惡氣。他也不管事情皆因柳昭而起,若不是柳昭暗算朱翊深,也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有了李青山從中作梗,朱翊深想早些結束與韃靼戰事的計畫,算是徹底成為了泡影。他與呼和魯秘密商議對策,韃靼的可汗對巴木倫並非全然信任,而且巴木倫有個孫女,十分貌美,韃靼的可汗一直覬覦。朱翊深想要激化韃靼可汗與巴木倫的矛盾,只要巴木倫的主將之位被撤換,他們便可以反守為攻。
長期作戰還有個弊端,國庫消耗太大。冬季北方的糧食本就短缺,需要從南方調糧。然而南方今年多地欠收,這麼拖下去對於他們也不是好事。
此事他們沒有告訴李青山,而是秘密進行。
中秋節,皇后準備在宮中設宴,遍請京中達官顯貴的女眷。有人說,這次宮宴,其實是為太子選妃之用。太子妃之死,在偌大的紫禁城,似乎只如一粒石子落入湖水的聲響,而後便歸於寂靜。皇城是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死而停轉的。
太子除了太子妃,還有兩個良媛。短暫的哀傷過後,照常處理國事。前線的數十萬將士需要糧草,需要過冬用的棉衣,這些事都得他拿主意。
葉明修完婚之後,在戶部觀政,與朱正熙接觸的機會變得更多。他發現自己的很多主張,都能得到朱正熙的支持,反而是蘇濂嫌他冒進,幾次都將他的上書駁回。可縱然如此,在這次的進士之中,葉明修和沈安序無疑是風頭最勁的兩個人。
同僚看他們在太子跟前得勢,多少都有些眼紅。葉明修為了堵住眾人之口,往往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不少人都在背後議論他冷落了新婚妻子。葉明修的確常常不知怎麼面對蘇奉英,因為蘇奉英太好了,好到他覺得他們之間並不像是夫妻,而是他找了尊完美的石像,擺放在家裡。
這日葉明修回到家,蘇奉英依舊守著滿桌的飯菜等他。她也收到了中秋宮宴的邀請,詢問葉明修該不該去。
「你自己做主吧,進宮去熱鬧一番也好。」葉明修客氣地說道。
蘇奉英原也是沒話找話跟他說,夾了青菜到他碗裡:「你中進士馬上也有半年了。我想著晉王妃曾經幫過你幾次忙,所以中秋節應該送點東西到晉王府去。你說應該送什麼?我嫁妝裡有些好東西,可以送給她。」
葉明修現在還不算有正式官職,手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蘇奉英嫁過來的時候,蘇家和宮裡準備的嫁妝卻十分豐厚,轟動京城。葉明修扒著碗裡的飯,不願意談論這個問題,口氣冷淡了幾分:「這是我跟晉王妃之間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吃好了,你慢用。」說完,起身去了書房。
蘇奉英怔然,問身邊的青蕪:「我剛才說錯話了嗎?我只是不想欠著晉王妃的人情,他怎麼反倒生氣了?」
青蕪一邊收拾一邊說:「大人是布衣出身,身無長物,難免心思敏感。夫人若真的想要幫大人還恩情,也不必問大人的意思。待進宮參加宮宴的時候,直接問晉王妃喜歡什麼,我們到時備了送到府上就是了。」
蘇奉英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嫁給他之後我這心裡反而不踏實。他也不是說對我不好,而是太客氣了,像把我高高供起來的一樣,總覺得不像是夫妻。別人家的夫妻哪裡像我們這個樣子?是不是我長得不夠好看,他不喜歡我?」
青蕪噗嗤一笑:「夫人想多了。您出身名門,才貌雙全,又是老爺和老太爺的掌上明珠,大人供著也沒錯。嬤嬤不是說了?夫妻剛剛開始都是這樣,等時日久了,也就好了。」
「但願如此。」蘇奉英看著滿桌幾乎沒有怎麼動過的飯菜,悵然若失道。
……
若澄近來倒是隔三差五地收到朱翊深的來信,信依舊寫得很短,只交代他的近況,他偶爾也會詢問府中的情況。其實這些消息,他都會從李懷恩和蕭祐那裡得知。依舊問她,只是想讓她也動筆給他寫幾個字,別像上回一樣,只寄幾個粽子給他。
若澄在回信中沒有提到她跟沈安序說過的事。現在還沒有找到證據,縱然是沈安序也不是立刻就有機會接觸到先帝的遺詔。她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跟朱翊深說。
她現在不僅打理府中的事,在她授意陳玉林暗中幫助下,姚慶遠的鋪子也有了幾分起色。只是余氏插手不了生意的事,又開始打別的主意。余氏有一雙兒女,女兒名叫姚心惠,今年已經十七歲了,還沒有尋到婆家。若澄見過姚心惠,倒是容貌出眾,身材高挑,嫺靜少言。與余氏不大一樣。
聽說余氏想從今科進士裡頭選家世還不錯的人,給姚心惠做夫君,還托了京中有名的媒婆去各家說媒。可他們不過就是商戶,如今還是破落的,但凡有些家世的人家也看不上他們。這是常理,余氏卻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在姚慶遠跟前鬧,還要他花銀子為女兒的婚事打點。
若澄聽說此事,也只是一笑置之。姚慶遠是她的親舅舅,她也有想幫他的念頭。但有些事能幫,有些事卻不能幫。
到了中秋節,若澄換了身貴重的裳裙進宮赴宴。為了襯托節日的氣氛,宮中沿途都點著宮燈,燈下擺著整排的花卉,猶如一條蜿蜒雄踞的長龍。若澄帶著素雲和碧雲,沿途賞花賞燈,遇到熟悉的人順便打一聲招呼。她邊走邊看,忽然看到前面劉忠帶著幾個太監著急地四處張望。
劉忠看到若澄,急行過來,低聲道:「王妃可有看到太子殿下?」
若澄搖了搖頭,朱正熙可有好一陣子不會隨便失蹤了。她猜測是跟今夜的宮宴有關。劉忠跺了一下腳,又帶著幾個太監去後面找人了。
快走到宮宴的地方,已經能聽見絲竹之聲。桂香隨風飄來,夜空銀盤高懸,這個中秋夜格外地靜美。若澄看到花園裡有幾位貴女站在一起,其中一個說道:「我們又是一大幫人來給蘇見微作陪襯。真沒意思。」
「我剛才看見皇后娘娘很生氣地將蘇見微叫走了,到底怎麼回事啊?」
「聽說蘇家想讓蘇見微進宮,蘇見微卻不樂意。皇后要她送一盒月餅到東宮去給太子,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她卻當眾拒絕了皇后。皇后的臉色可難看了。」
「蘇見微也真是不識好歹。這麼大好的機會擺在她眼前了\,若當了太子妃,就是未來的皇后了。」
「換了是我,我也不大願意,之前那個太子妃屍骨未寒,這麼快就要另選太子妃。誰知道那個太子妃的冤魂會不會來找我報仇?」
「你快別說了,前太子妃本來就死得蹊蹺,這大晚上的怪嚇人的。」那群女孩大概膽子小,紛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了。
碧雲在後面說道:「原來這中秋宴真是為了給太子選妃?奴婢還以為只是普通的宮宴呢。太子妃才去了多久,宮裡又要大張旗鼓給太子找新妃了。難怪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
若澄默默看向一盆墨菊,沒有說話。如有一日,她發生了意外,朱翊深大概也會跟朱正熙一樣,過了幾月,重新納一個妃子。她從小在內宮中長大,按理說這樣的事應該看開了,但內心還是會有些許難過。那些曾經在朱翊深生命中出現過的女人,如蘭夫人,都沒有留下多深的印痕,她又能有多少呢?兩個人成親到現在,在一起的時間,還不足一個月。
她到宴席上坐下來,左右有些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年紀小,位份又很高,而且生得十分貌美,自然引起周圍的側目。晉王如今在開平衛殺敵,若是立功回來,境遇會跟從前大不相同。好在她不是今日的主角,人們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跟隨皇后回來的蘇家姐妹給吸引過去。
平心而論,蘇見微的美貌遠在蘇奉英之上。蘇奉英最多算是清秀,有氣質。而蘇見微則多了幾分嬌俏,就是拿來跟若澄相提並論,也未見遜色多少。蘇皇后落座之後,吩咐開宴,宮女捧著精緻的菜盤,依次上菜。
蘇見微一直坐在一旁,沒有笑過。她知道中秋宮中要擺宴時就不想來,蘇家一直耿耿於懷,只因當初沒有得到太子妃之位,肯定要想方設法再將這個位置拿回來。姑母膝下無子,對於蘇家來說,以後太子登位,便沒有了保障。
如今姐姐已經嫁人,蘇家能利用的女兒只有她了。
剛才她在姑母的宮中,據理力爭。她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是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紫禁城裡,去陪一個根本不喜歡的男人。誰願意當太子妃,誰去當好了。
可是姑母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臉頰至今還在發燙髮疼。
身為蘇家的女兒,她根本沒得選擇。她不聽從安排,同樣也無法達到自己所想。
蘇見微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若澄身上,心中忽然生了幾分羡慕。這個孤女無父無母,看著可憐,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人生對於她來說都是水到渠成的好事。
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要去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