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五官深邃,瞳深如夜,只靜靜的站在那裡,幾片海棠樹葉打下的陰影斜斜覆在他的臉上,半掩不掩的有些模糊,玄色夾暗金綢紋的直綴長袍,邊角隱有損舊。
明蘭的上半身處於想後轉的趨勢,兩條腿卻牢牢僵在那裡,最後福下身子,苦笑著:「請二表叔安,二表叔近來可好?」
顧廷燁雙手負背緩緩走過來,一雙眼睛黑得深不可測,微瞇看著明蘭,也不知在想什麼,空氣靜謐得難受,明蘭低著腦袋,只覺得鬢邊的珠花瓣兒,在細微顫抖。
過了會兒,顧廷燁才簡短道:「家父過世一年了。」
明蘭反應敏捷,順嘴道:「二表叔節哀順變。」
顧廷燁忍著不讓嘴角抽搐,猶豫了下,又道:「余家大小姐……嫁得可好?」
明蘭陡然抬頭,只見他神情和氣,語意微歉,明蘭摸不著頭腦,顧廷燁見明蘭一臉糊塗,嘴角一挑,又道:「我素來敬重余閣老,出了……那般的事,非我所願。」
明蘭隱約有些明白了,顧廷燁搞不好是特意在這裡等自己的,人家余閣老一世明公正道,臨老了,兩個孫女都栽在顧家,一個遠嫁去了雲南,一個不到半年就亡故了,雖是余大人貪心所致,但眼前這位『元兇』可能也多少有些歉意。
明蘭思忖了下,便道:「雲南路遠,這一年多我也只收到余大姐姐三封信,她嫁得很好,公婆和氣,夫婿溫厚,雲南雖民風未開,但天高水長,風光迤邐,余姐姐過得很好。」
她在給嫣然的信中也說了,顧廷燁前腳離家出走,後腳老婆就病了,他又急急忙忙回來,只趕上喪事,喪事剛辦完,他老爹也去了,事故發作的節奏非常緊湊,之後,京城裡就沒怎麼聽說顧廷燁的消息了。
偶有風聲傳來,說他『墮落』了,與江湖上一些下九流的混在一起,吃喝嫖賭,愈加放縱,好像也闖出些名堂,不過,這種『成就』在官宦權貴眼裡是提不上檯面的。
顧廷燁聞言,似乎鬆了口氣,微微直起高大勻稱的身體,溫言道:「若她有什麼難處,請告知於我,顧某不才,當鼎力相助。」
明蘭極力忍住瞠目,胡亂應了聲,但看向顧廷燁的眼神中就微帶了幾分詫異,再看看頂上的日頭,莫非從西邊出來的?
顧廷燁舉止落落大方,似全不在意明蘭驚疑不定的表情,微笑道:「妳叫明蘭吧?論起來與齊家有親。」明蘭用力點頭,不論心裡怎麼想,她的表情很真誠。
顧廷燁又謙和道:「前兩回顧某多有得罪,請勿見怪,曼……都是顧某識人不明。」
明蘭忍不住又要抬頭看太陽,到底怎麼了?!她之前統共見過顧廷燁兩次,一次他來興師問罪,一次他在看笑話,最後都是明蘭落荒而逃。明蘭清楚記得他那一身銳利鋒光的戾氣,句句冷笑,字字帶傷,說不到三句,明蘭就想抽他一嘴巴。
可如今……明蘭偷眼看他英俊的側面,濃密烏黑的鬢角帶著幾分風霜之色,侯門公子的白皙被江湖風塵染成了淡褐色,眉宇間一片滄桑,似這一年過得並不舒適,但看他神情舒展,言語誠懇,氣度磊落,似乎忽然變成『正人君子』了。
顧廷燁沉默了片刻,沉聲道:「若妳有急難之處,也可與我說,興許能幫上一二。」
一個養在深閨的官宦小姐,上有父兄,小有家族,能有什麼急難?不過聽說他在外頭混江湖,難道將來明蘭老公出軌,請他找人撲上麻袋揍一頓?!以寧遠侯府如今的風雨飄搖,他還敢這麼拽,很好,有性格!明蘭呵呵笑了幾聲,也沒回答。
大約是瞧出了明蘭的心思,顧廷燁微微一笑,淡淡道:「梁晗那小子為人仗義實在,不過有些風流自賞;齊府那家子人多事雜,不過郡主護短,齊衡溫文和善,有他們護著也不錯。」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結巴著:「你——」
顧廷燁走到明蘭跟前,從上往下俯瞰女孩,威嚴自若道:「小孩子家家的,還是多聽妳家老太太的話,不要自作主張。」
說完後,男子揚長而去,帶起一叢海棠枝葉搖曳舞動。明蘭頓在那裡呆了半天,摸著腦門上的冷汗︰他在江湖上開私人偵探所的嗎?
這般遭遇,明蘭還能很鎮定的繼續赴宴,墨蘭要裝淑女,抿著嘴小口吃酒,還時不時與左右的貴女搭話,如蘭和文纓趁著沒人注意,居然拼掉了一壺女兒紅,最後王氏臉色鐵青的看著喝得兩頰通紅的女兒上了馬車,墨蘭面帶諷刺︰「她那爆炭性子,裝了一晌午了,終露了餡兒,還真當浪子回頭了呢。」
明蘭難得同意墨蘭一回,作為法院工作者,她是『浪子回頭』理論的忠實懷疑者,為此常被法官老太批評覺悟不夠,缺乏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黨員熱忱,難怪老也評不上先進。
反正也不會有干係,明蘭索性放開不想了。
沒有老太太在身邊的日子,明蘭十分無聊,以前她寫兩字就拿去祖母面前獻寶,繡兩片花瓣葉子就去房媽媽跟前顯擺,如今……哎,莫非,小孩扮久了,她果然沒了自制力?需要鼓勵監督才能繼續學習?
如此,閒來無事,她便常去海氏屋裡哄小侄子玩兒,一丁點大的小東西,嫩生生的藕節般的小胳膊被殷紅小繩子扎在袖子裡,艱難的揮動著,全哥兒脾氣很好,愛笑,不哭鬧,稍微逗一逗,就露著無齒的小嘴咯咯笑個不停,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王氏連念阿彌陀佛,總算孫子不像兒子般面癱,她的香沒白燒;海氏有子萬事足,整日喜笑顏開,面色紅潤,出了月子後略略收拾,顏色倒比剛成親那會兒還嬌豔。
「他怎麼老吐泡泡呀?」明蘭用玉蔥般的食指戳破嬰兒嘴邊第N個泡泡。
海氏笑道:「小孩兒都這樣,有時還吐奶呢。」
明蘭抱著軟乎乎的襁褓,忽發奇想:「大哥哥抱過全哥兒嗎?」
海氏掩口輕笑:「他呀,抱過兩下子,就跟張飛握筆似的,叫太太看見了,笑了幾句,他就板起臉說什麼『抱孫不抱子』的聖人訓。」
明蘭輕輕搖晃著襁褓,看著裡面的嬰兒小嘴紅嘟嘟的,小臉軟乎乎的,閉著眼睛呼呼的睡著了,明蘭被萌倒了,細細數著嬰兒長長的睫毛。
「姑娘,給我吧,哥兒睡了,別累著您。」一旁富態白胖的奶媽子笑道,明蘭知道自己胳膊的持久力,便小心的把孩子交過去。
屋內不好多見風,便有些悶,海氏躺在籐條編的軟榻上,伸手拉過明蘭坐在身旁,手拿白紈宮扇輕輕給明蘭打著,笑道:「咱們全哥兒好福氣,有三個姑姑,一個比一個貼心細緻。」
外頭竹簾子輕輕掀開,羊毫端著井水湃過的果子進來,放到軟榻前的小案上,明蘭見鳶尾紋白瓷小碟裡盛著各色水果鮮豔,上頭插著幾支銀籤子,水淋淋的芬芳,甚是好看。
「奶奶,姑娘,且嘗嘗看。」羊毫手腳麻利的收拾好,然後恭敬的退出去。
明蘭目送著羊毫出去的樣子,轉頭看著海氏欲言又止:「她……不出去?」
海氏叉起一片蘋果,塞到明蘭嘴裡,無不自嘲道:「我們這般的人家,妳大哥哥身邊沒個人也不好,沒的又叫旁人說海家女兒善妒了。前陣子還有人在酒席上,要送妳大哥哥妾呢,好在有個她在,妳大哥哥也拒得出去。」
明蘭鼓著臉頰嚼動著,含糊道:「最煩那幫送妾的人!送點兒啥不好,金銀珠寶宅邸莊鋪,哪樣不能表達同僚之情的,偏送妾?真真無聊!定不是什麼好官!」
海氏輕笑起來,笑瞪了明蘭一眼,搖頭道:「休得胡說。」看明蘭身上那件蜜合色**如意有些皺,便伸手替她捋平了,邊道:「羊毫這丫頭人老實,也懂規矩,便留下吧。」
明蘭咽下蘋果,瞥了眼容色溫和的海氏,心想:最重要的,恐怕是羊毫長得姿色平平,人也不甚機變靈巧,長柏一個月也去不了一次,基本沒有威脅性,否則,為何她進門後最先打發的就是鼠須和豬毫?
「唉,嫂子求妳件事兒。」海氏想起一事,拉著明蘭的小手,「上回妳做給全哥兒的那個香囊很好,裡頭放了什麼?味道又乾淨又清香的,掛在身上還避蟲豸。」
明蘭回憶起來,掰著手指道:「桂花干、桂花油、曬乾的艾草……」她背不出來,是賀弘文配的草藥方子,寫了份單子給她,對小孩子無害,又好聞。
海氏也不是真想知道秘方,便直接道:「再給嫂子做一個,上回我表姐來了瞧見,十分喜歡,妹妹得空了,做三四個罷。」
明蘭直起脖子,瞠目道:「三四個?!妳當那是種白菜呀,一畦能收好幾十棵!大姐姐要的我還沒做出來呢,況香囊這種細小東西,做不難,做得好卻不容易。」
海氏佯怒著,尖尖的食指點著明蘭的腦門,笑罵道:「壞妮子,嫂子哪回得了好茶好吃的,不是給妳偷留了許多?吃人嘴軟聽過沒?!既吃了我的,便得替我出力!」
明蘭瞪了半天眼,洩氣道:「嫂子,您的債還得也忒快了,比放印子錢的還狠。」
海氏拿扇子掩嘴輕笑,似乎十分得意,還繼續提要求道:「還要上回那花兒,就是一隻小蛐蛐兒爬在大知了背上的,旁邊立著塊小山石,怪逗趣兒的。」
明蘭眼神怪異:「妳們…都喜歡?」
海氏點頭道:「是呀,挺新鮮的,和尋常的不一樣,且彩頭也好。」
「什麼彩頭?」明蘭糊塗。
「妳個傻丫頭,『知趣』呀!」海氏又去戳明蘭的腦袋。
明蘭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還以為是李大導演的潛在觀眾遍及古今。
PS:蛐蛐(ㄑㄩ ‧ㄑㄩ)兒,蟋蟀的別名。
懲前毖(ㄅㄧˋ)後,以從前的過失為教訓,戒慎不再犯錯。毖,謹慎。
蟲豸(ㄓˋ),昆蟲的通稱。
畦(ㄒㄧ),量詞,古代計算面積的單位,五十畝為一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