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酷熱的暑氣散去,晚風吹進紗窗,清涼怡人。
陸明玉寫完一篇經文,放下筆,大丫鬟攬月立即端了銅盤來,伺候她洗手。
銅盆裡涼水乾淨清澈,水波蕩漾,底下的粉彩鯉魚仿佛活了過來,在荷花蓮葉裡擺尾遊動。陸明玉心不在焉地看魚,攬月則羨慕地瞧著她的手,又白又嫩,十指纖細,漂亮又秀氣,怪不得好幾次都瞧見世子抱夫人在腿上,捏手把玩。
“都下去吧。”洗了手,陸明玉淡淡地對兩個丫鬟道,她心裡有事,想一個人靜靜。
采桑、攬月哎了聲,一起退下了。
房間裡依然籠罩著一絲悶熱,陸明玉拿起一把繡有仕女圖的團扇來到窗前,窗外花壇裡,白月季開了一片,白天熱得蔫蔫的,現在瞧著精神了許多。潔白嬌嫩的花瓣,美得不惹塵埃,像記憶裡的母親,清冷脫俗,不沾凡間煙火。
“夫人,葛先生回來了!”
院門處快步跑來一個小丫鬟,瞧見夫人站在窗前賞花,小丫鬟高聲稟報道。
陸明玉眉心一跳,將團扇放到書桌上,她理理發髻,確定沒有失禮之處,立即去前院見客。說起這位葛先生,真是個奇人,前日護衛去莊子附近的山林打野味,發現有人失足滾下山坡,便救了回來。葛先生醒後要報答,護衛稱夫人想吃野味他才進山的,葛先生真想報答就報答夫人。
陸明玉來莊子是為了清清靜靜地緬懷亡母,本不想理睬這位葛先生,偏對方不報恩就不肯走,陸明玉隻好見了對方一面,問他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身為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錦衣玉食,陸明玉可不缺金錢報答。
葛先生自稱神醫,願盡力幫她或一位親友治病。
陸明玉沒病,親友裡面,倒有兩個病人。
一個是她瞎眼的父親,一個是大伯子楚行。楚國公府有兩房,楚行是大房唯一的兒子,其父早逝,老國公過世後,嫡長孫楚行繼承爵位,可惜他早年出征先是左眼受傷視力受損,後來又斷了一臂,去年陸明玉嫁進國公府沒多久,楚行再次出征,戰死沙場,國公府的爵位這才落到了公爹頭上,她也從楚家二奶奶變成了世子夫人。
大伯子死了,父親……
陸明玉恨他。
她七歲那年,母親隻帶了身邊的大丫鬟碧潭去逛花園,行到湖邊,母親打發碧潭回三房取畫筆,想要作畫,碧潭乖乖從命,尚未走遠,忽聞湖邊傳來落水聲,碧潭大驚,匆匆返回,只看到水波劇烈晃動……
母親投湖自盡了。
沒有人懷疑。
因為母親是莊王府的庶女,莊王爺懼內,對王妃俯首帖耳,這輩子唯一一次對不起老王妃的地方就是外出時碰了一位美人,還帶回家抬了姨娘。作為補償,莊王任由王妃苛待他的姨娘與一雙庶出子女,連王妃安排庶女嫁給陸家瞎眼的三爺都沒吱聲。
其實單論門第,陸家是完全配得上一個王府庶女的,陸老爺子乃深受皇上看重的兵部尚書,大兒子在荊州做參軍,二兒子在戶部任職,就連繼室所出的三兒子也是人中龍鳳,自幼聰慧過人,有神童之名,十一歲高中秀才,然後……在一場意外中瞎了眼睛,無藥可醫。
嫁給一個瞎子,是母親受的第一重委屈。
瞎就瞎,若夫妻恩愛,日子照樣能過好,偏偏瞎子丈夫有個忠心耿耿伺候他長達七年的丫鬟,雖然沒有收房卻屢次為這個丫鬟與她鬧口角,最終鬧到夫妻分房,一年也說不上幾句話,這是母親受的第二重委屈。
有了這兩點理由,母親一時抑鬱投湖自盡,並不難理解。
連小小的陸明玉都懂母親活著有多苦。
生她養她的母親死了,陸明玉把所有的難過都轉化成恨,對父親的恨,她拒絕再喊他父親,每次見面都視若無睹,就算事後父親打發了他的好丫鬟,陸明玉對他也沒有任何改觀。母親死了他後悔了,母親活著的時候怎麽沒見他珍惜?
陸明玉恨他,嫁給楚隨那年,是陸明玉自母親離世後過得最開心的一年,因為她再也不用跟父親住在一個屋簷下,再也不用看他日漸憔悴的虛偽身影,因為她有了一個對她千嬌百寵的好丈夫。
可葛先生問她是否有親人患有疑難雜症,陸明玉還是想到了父親,想到了父親那雙清澈如水卻無法視物的眼睛。七歲以前,父親對母親不夠好,對她卻寵愛有加,會笑著摸她的腦袋,溫潤如玉。母親死後,他過著苦行僧般的清苦生活,那是他應得的,陸明玉不同情,但父親沒有苛待過她。
或許治好了父親的眼睛,她就可以隻怨他恨他,再不用因他的憔悴隱隱難過。
前院堂屋,葛先生剛落座喝茶,見陸明玉來了,他不緩不急地放下茶水,朝對面的美貌少婦行禮:“夫人。”眼睛規矩地看著地面,不為美色所動。
“先生請坐。”陸明玉坐到主位上,面容冷靜,仿佛並不關心神醫此行的結果。
葛先生卻沒有賣關子,垂眸撫須,幽幽道:“夫人,老夫為令尊診斷過了,他的眼疾積年已久,治起來比較麻煩,好在依然可治,只是需要兩三年的光景才能痊愈。”
陸明玉不由攥緊了手,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父親雙眼複明。
然而沒等她理清心裡複雜的感覺,葛先生忽然長歎一聲,惋惜道:“老夫將病情如實告知令尊,令尊卻說,他最想見的人已經去了,複明無用……夫人,老夫再三苦勸,奈何令尊心意已決,不想治他的眼睛。”
最想見的人已經去了……
心頭最脆弱的地方如遭重擊,陸明玉低頭,淚落如雨。
父親是愛母親的吧,愛得很深很深,深到母親死了,他連眼睛都不要了,可母親活著時他為什麽不說,為什麽對母親冷冷清清?假如當年他像楚隨對她一樣溫柔軟語,呵護備至,母親又怎會生無可戀?
葛先生聽到了壓抑的抽泣聲,一抬頭,就見美人掩面垂淚,雙肩如風吹柳枝輕顫。到底才十六歲,還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一邊叮囑他千萬不要讓陸三爺知道他是她派去的,一邊又希望父親治病,女兒家的別扭心思啊。
葛先生默默地等著,待陸明玉漸漸止住哭,他才低聲勸道:“夫人,令尊有心結,這心結恐怕只有最親的人才能解開,不如你親自去勸,以老夫看,令尊早已心死如灰,堅持活到今日,應該是放不下你。”
陸明玉低著頭。
勸父親?十年了,她同他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美人沉默不語,葛先生路上已經打聽過陸家的事情,猜得到陸明玉跨出那一步也需要時間,但他沒功夫等陸明玉,他還想繼續遊歷四海呢。再想陸三爺的眼睛治療起來耗時更久,葛先生突然計上心頭,“夫人,老夫將這套針法傳授給你吧,如此你想通了,隨時都可以替令尊診治。”
陸明玉震驚地抬起頭,陸家請過各種名醫太醫都治不好父親,葛先生的方子肯定是神技,這種通常只在家族或師門傳授的醫術,老人家竟然願意教她?
看出她的心思,葛先生微微一笑,“老夫與你有緣,你的人救了我的命,我傳授你一套針法權當報答了,只求夫人別再外傳,包括你的親人子女,夫人身份尊貴,想來也不稀罕用老夫的針法謀金錢私利,救人倒是無妨。”
陸明玉聽了,心底情不自禁湧起強烈的驚喜,到了此時,她不得不承認,她還在意父親。
想明白了,陸明玉抹抹眼睛,鄭重跪在了葛先生面前,“師父在上,弟子陸明玉對天發誓,習得師父的神技,弟子隻用於救人,絕不傳口述、筆授給任何人,否則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葛先生猶豫片刻,默認了陸明玉這個徒弟,但他隻把那套可以治療任何眼疾的針灸之法傳給了陸明玉。陸明玉呢,不僅容貌繼承了父母的優點,聰慧過人更有陸三爺的影子,簡單些的文章看過兩遍就能記住,複雜的也只是稍微費些時間,因此雖無醫術基礎,五日過去,她也學會了這套針法。
替葛先生踐行後,陸明玉收到了丈夫楚隨的家書,稱他已經從山西返程,月底便能抵京。
陸明玉看著信,心裡暖融融的,楚隨去山西辦差事,夫妻倆分別有半月了,真是想地很。
“夫人快睡吧,外面天都黑透了。”采桑潑完洗腳水回來,見夫人慵懶地靠著床頭,傻乎乎地對著世子的書信笑,她也笑了,小聲打趣道。
陸明玉俏臉泛紅,嗔采桑一眼,小心翼翼收好書信夾到書裡。
采桑吹了燈,去外間守夜。
陸明玉仰面躺著,睡不著,想完如膠似漆的丈夫,又想到了日漸憔悴的父親。
輾轉難眠,忽然聞到一縷淡淡的清香,有點像窗外的月季,陸明玉眼皮越來越重,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小時候,她生病了,母親衣不解帶地照顧她,父親也一直陪在她身邊,每次她睜開眼睛,會同時看到爹爹娘親,兩人沒有爭吵沒有冷漠,特別溫馨。
那是她最快樂的回憶。
陸明玉喃喃地喊爹爹娘親,就在她快要碰到那對兒年輕的夫妻時,心口忽然傳來一股劇痛。
陸明玉猛地睜開眼,只見一個蒙面黑衣人站在床邊,手裡匕首再次朝她扎了下來,陸明玉驚恐尖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黑衣人死死捂住她嘴,陸明玉疼極了,她拚盡全力掙扎,想不通自己得罪過什麽仇家,但黑衣人不給她逃脫或質問的機會,一刀又一刀,到最後,除了疼,黑衣人罕見的六指左手,成了陸明玉腦海裡僅有的印象。
不知過了多久,黑衣人終於停了下來。
陸明玉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裡,眼神渙散,她看到黑衣人在房間灑滿桐油,看見火光熊熊,陸明玉又熱又冷,忽然火光不見了,年輕俊美的爹爹牽著母親朝她走了過來,他眼睛那麽清澈明亮,笑著喚她小名:
“阿暖,阿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