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來寧安堂請安,看到一身素雅打扮的婆母,蕭氏吃驚不小。
嫁進陸家這麽久,蕭氏早就覺得婆母的妝容與她的氣度不符,因為婆母對她好,噓寒問暖如待親生女兒,蕭氏便委婉地勸過幾次,只是都沒見起效。畢竟是兒媳婦,有些話勸多了怕會惹婆母生厭,蕭氏就絕口不提這茬了,沒想到今天婆母竟然開竅了?
陸明玉心裡明鏡似的,松開母親手笑著往堂屋裡面跑,“祖母氣色這麽好,是不是有什麽喜事啊?”說話間來到了朱氏面前,陸明玉仔細瞧瞧祖母,敏銳地在祖母眼角眉梢辨出幾分春色。祖父祖母一把年紀了還這麽恩愛,陸明玉莫名替二老臊得慌,垂眸淺笑,移到旁邊抓起一塊兒開胃的山楂糕,假裝饞嘴小姑娘。
朱氏再沒心眼也不會把夫妻間的事告訴兒媳婦孫女,見孫女心思都跑到了吃上,朱氏對著兒媳婦歎道:“蘭嬤嬤侄子做生意發財了,昨天來接她回家享福,我雖然放她走了,可一早醒來沒看到人,心裡就好像少了什麽似的。”
蕭氏又是一愣,蘭嬤嬤被侄子接走了?
京城的貴婦人們,但凡爺們有差事,她們每天與丫鬟打交道的時間便是最多,似蘭嬤嬤這種跟了主子幾十年的老人,說成左膀右臂也不為過,就算出府,女主人也會在後院小小的熱鬧下,給丫鬟們整治幾桌酒席,算是替老人踐行,蘭嬤嬤為什麽走得這麽急?
太過蹊蹺,蕭氏坐到婆母左下首,忍不住打聽詳情。
朱氏就把陸斬編給她的那一套說給兒媳婦聽。
蕭氏沒道理懷疑,陸明玉在旁邊聽了,心裡有些怪異。太巧了,祖父祖母才和好,蘭嬤嬤就走了,簡直就像她希望父親趕走墨竹再與母親真正和好一樣,難道祖父祖母多年不和,蘭嬤嬤其實攙和了一腳?
可回想上輩子蘭嬤嬤服侍祖母盡心盡力,陸明玉馬上打消了這個猜測。
“娘,三哥三嫂。”
十歲的陸筠領著自己的丫鬟走了過來,看到坐在主位的母親,她也愣住了。
“姑姑,吃完飯我們要去安國寺,你去嗎?”吃完一塊兒酸甜可口的山楂糕,陸明玉擦擦嘴,誠心邀請道。
陸筠看向嫂子,扭捏地搖搖頭,“我不想去,太冷了。”
都是小孩子心思,蕭氏笑笑,沒有再勸,她要照顧女兒與瞎眼的丈夫,再帶上小姑子,就怕一個疏忽照顧不周。
用過早飯,外面馬車已經備好了,陸明玉隨父母上了一輛馬車。蕭氏想叫女兒坐夫妻中間,陸明玉不肯,笑嘻嘻坐在靠近母親這邊的側座上,嘴裡振振有詞,“娘挨著爹爹吧,這裡看窗外方便,我好久沒出門,想看看街上的熱鬧。”
這話陸嶸信了,但蕭氏看著女兒打趣的小眼神,無奈地嗔了女兒一眼,也只有這時候,她才會記起女兒重生的事,不然哪懂得那麽多彎彎繞繞。然重生也是她的女兒,蕭氏並未有過怪異之感。
轆轆的車輪轉動聲中,尚書府的馬車穩穩地駛出了城門。
安國寺位於京城東郊,乃大齊建國時高祖皇帝命人興建的,坐落在盤龍嶺半山腰,年年朝廷都會撥一批銀兩用於修繕寺院普度佛法,因此安國寺殿宇雄偉巍峨,高僧眾多,香火鼎盛,遊人香客絡繹不絕。
到達山腳,馬車無法通行,隨行管事提前雇傭了轎夫,抬貴人們上去。
“爹爹,我跟你坐一塊兒。”陸明玉是個孝順女兒,無需母親提醒,下車後她便牽住了父親略顯清涼的手,熟練地引著父親往山轎那邊走。山轎搖晃幅度大,坐起來比較顛簸,看得見還好,若雙眼失明,不安感肯定更強。
陸嶸耳力極佳,能憑借聲音估測轎夫的大概位置,現在有女兒當向導,他將盲杖交給下人,放心地跟著女兒走。陸明玉人小腿短,加上有意放慢速度,陸嶸配合起來不緩不急,從後面看,只會讓人覺得是父親因為照顧女兒放慢腳步,絕猜不到他眼睛有問題。
“爹爹抬腳,前面是橫杆。”陸明玉停在轎夫扛用的橫杆前,眼睛盯著父親的靴子,隨時準備替父親調整步伐,免得父親踩在橫杆上,“嗯,再往前點,對了,就這裡。”
小姑娘聲音甜軟,換個人這樣提醒他,陸嶸會尷尬會覺得自己沒用,可那是他的寶貝女兒,陸嶸只聽出了女兒的濃濃關心,自始至終臉上都帶著三月春風般的淺笑。蕭氏就站在一旁,直到父女倆坐好了,她才松口氣,輕聲對丈夫道:“我的轎子就在後面,你管著阿暖點,別叫她東張西望的。”
陸嶸點點頭,清澈明亮的眼睛準確地望著妻子的方向,“咱們阿暖很乖,你放心。”
趕巧陽光透過樹梢斜照過來,照得男人俊臉如美玉,溫潤光澤。其實陸嶸真的很少出門,在家大部分時間也都待在書房,蕭氏很少能看到丈夫在外的風采,此時毫無預兆撞上丈夫風華絕代的一面,情不自禁看入了神。
幸好她戴著帷帽,山風吹拂,面紗觸面,微微的癢喚回了她理智。嗯了聲,她快步上了後面的山轎,秋月扶她坐好,這才示意轎夫們起行。
“爹爹,剛剛你臉上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山轎座椅偏窄,剛好能容父女倆,陸明玉仰著頭,小聲問父親。
陸嶸想了想,道:“是不是陽光照到爹爹臉上了?”暖融融的。
陸明玉嘿嘿笑,“是啊,照得爹爹比平時好看多了,我娘都看呆了呢。”
“不許編排你娘。”陸嶸不信妻子會看呆,但嘴角不受控制地翹了一點點,可能他自己都沒察覺。陸明玉看得清清楚楚,哄爹爹高興的目的已經達到,她放目遠眺,將她看到的冬日山景描述給父親聽。
到了通向安國寺的石階前,陸明玉左手牽著父親,右手牽著母親,一家三口一起往上走。每層石階都是相等的寬度,陸嶸很快就掌握了節奏,爬了二十幾層,聽出女兒呼吸重了,陸嶸更是直接將女兒抱了起來。
“爹爹,我還有力氣呢……”陸明玉嚇得不輕,看眼走過的石階,努力平穩呼吸道。
蕭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勸說,陸嶸徑自往前走了,“阿暖數數,告訴爹爹走了多少層。”
陸明玉求助地看向母親。
蕭氏心裡歎息,相公眼瞎,做什麽都不得不讓著他點,否則傷了他的面子怎麽辦?
這事沒法勸,蕭氏隻得落後兩步,隨時準備接住可能會掉下來的父女倆,全身緊繃,竟忘了自己登山的酸乏。終於來到平地,蕭氏身上出了一層汗,山風一吹,那叫一個冷,再看女兒,臉蛋紅撲撲的掛著一層汗,蕭氏皺眉,趕緊拿出帕子,仔仔細細替女兒拭汗。
“阿暖嚇到了吧?”蕭氏小聲問,被瞎爹抱著爬山,誰能不怕?
陸明玉確實怕,可看看那邊迎風而立玉樹臨風的父親,心底不由湧起一股自豪,忍不住朝父親撒嬌,“爹爹力氣真大,下次過來爹爹還抱我上山!”
她是活了一輩子,但上輩子陸明玉從未感受過這樣的父女情,如今一切重頭來過,陸明玉既要盡情享受父母對她的疼愛,也要回報父母同樣的孝順,讓他們也嘗嘗被女兒敬仰、崇拜的感覺。
陸嶸微怔,方才一路女兒大氣都不敢出,陸嶸明白女兒對他的懷疑,萬萬沒料到女兒居然還想再來一次。錯愕後,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滿足,陸嶸眼神越發明亮,笑容也不複曾經的矜持拘束,“好,只要阿暖願意,爹爹就一直抱你。”
陸明玉甜甜地笑,她的父親雖然看不見,但同樣頂天立地。
“好了,下次你們爺倆來,我在家待著。”蕭氏佯裝吃醋道,不過心裡確實有點小醋,丈夫力氣那麽大,可一次都沒抱過她呢。
陸明玉聽出了母親話裡的淡淡酸味兒,連忙看向父親,換成她這麽說,楚隨肯定會送上一連串甜言蜜語,譬如他也要在家陪她之類的。可惜陸嶸沒有說甜言蜜語的底氣或臉皮,只是訕訕一笑,茫然無措地站在那兒。
“爹爹真笨。”陸明玉小聲朝母親嘀咕。
蕭氏點女兒額頭,跟著叫女兒繼續去當小拐杖,大家去正殿上香。
從正殿出來,已經快到正午,一家三口到客院吃過齋飯,歇息片刻,趁晌午暖和去遊寺。
貴人們去賞景了,寺院裡的僧人們各司其職,打坐的打坐,念經的念經……刷碗的刷碗。
守靜便是廚房專管刷碗的僧人。寺院雖被稱為佛門清淨地,但裡面與高門大戶一樣,差事也分貴賤,能去前面招待香客的絕對是儀表堂堂知書達理的僧人,而其貌不揚或笨手笨腳不懂討好管事和尚的,一般就會安排做粗活,砍柴提水,洗衣做飯。
守靜今年二十多了,黑臉厚嘴唇,看著傻愣愣,其實是個逃犯,為了躲避官差才冒充乞丐出家當和尚。來到安國寺,守靜什麽粗活都乾,人也特別“老實”,任憑大和尚打罵,從不還口,生怕惹事引人矚目,驚動還在通緝他的官府。
今天寺裡來了貴客,貴客吃飯用的是上好的瓷碗,摸起來特別舒服。牢記大和尚的囑咐,守靜刷的時候非常小心,但一起刷碗的守仁急著去撒尿,刷好瓷盤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偏偏他扔偏了,盤子沿著桌面朝邊緣滑去,“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守靜皺眉,走過去想看看盤子有沒有碎,才彎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咒罵:“讓你小心讓你小心,你知道那盤子多貴嗎!”
聲音粗厲,是管廚房的大和尚法嚴。守靜暗道糟糕,回頭欲解釋,一個磨刀石卻迎面飛來,守靜閃躲不及,額頭被磨刀石砸中,他後退兩步,睜開眼睛,眼前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守靜抬手摸,摸到一臉血。
法嚴生的五大三粗,呵斥底下人呵斥慣了,見守靜流血了,他只是愣了一會兒,馬上又怒吼起來,撿起燒火棍就往守靜身上招呼,一下一下狠狠打,“十幾兩的盤子就這麽沒了,把你賣了都換不來,我怎麽養了你這個敗家玩意……回頭你跟主持交待去,老子不替你背鍋……”
守靜捂著腦袋,盡量不讓他打腦袋。
但法嚴怒火攻心,守靜越護著腦袋他就越要打那裡,邊打邊罵,打了不知多少下,打得守靜蹲在灶台邊上孫子似的縮著,法嚴才勉強出夠氣,扔了燒火棍,蹲在地上收拾盤子,心疼地要命,於是繼續罵守靜,“……得虧你老娘死了,不然活著也會被你氣死,你個敗家……”
罵到一半,身後忽有異動,緊跟著風聲傳來,法嚴大驚,可沒等他轉身,後頸突然一疼!
“你……”
法嚴難以置信地捂住脖子,拚盡力氣回頭,迎來的卻是守靜全力之下的第二刀!
這一刀,法嚴徹底斃命,撲通跌倒在地,脖子那兒血湧如柱。
守靜雙目赤紅,直到那血蔓延到他腳下,他眼裡才恢復一絲神智。短暫的驚恐後,守靜飛快扔了手裡的菜刀,疾步往外趕。走出廚房,瞥見守仁與一個小和尚從遠處拐過來,守靜眼神變了變,加快步伐。
“守靜你去哪兒啊?”守仁疑惑地問。
守靜不答,直接跑了起來。
守仁莫名其妙,走到廚房門口,往裡一看,嚇得險些從台階上栽下去。
“殺人……守靜殺人啦!”
一聲顫抖的驚叫,自安國寺廚房後院騰空而起。
噩耗傳到主持耳中,主持立即出動全寺僧眾抓捕守靜,同時知會所有香客回房。但此時守靜已經跑到安國寺後山附近了,聽到預警的鍾聲,明白那是通知僧人閉寺,守靜心急如焚。一旦寺門關上,他便成了甕裡的鱉,無處可逃。
“爹爹,我藏好了!”
惶恐無措,忽見一個穿粉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棵老樹後,背對他望向西方,那邊一對兒夫妻並肩而立,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大貴之人。
身後隱隱傳來僧人的喧嘩,守靜咬咬牙,如離弦之箭奔向那個粉裙小姑娘。
斜刺裡突然跑出來一個僧人,臉上帶血,形容恐怖,目標直奔女兒,蕭氏驚恐交加幾欲昏厥,一邊跑向女兒一邊喊女兒快回來。陸明玉也看到守靜了,嚇得拚盡全力跑向父母,然終究遲了一步,被人抓住胳膊硬生生扯了回去。
“娘!”陸明玉絕望地望著對面的爹娘,淚如雨下。
她才活過來,才過了幾天有爹疼娘寵的好日子,她還沒活夠,她……
不想再死於非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