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珺從庾老夫人屋子出去的時候,外頭已經有些冷清了,只有幾個丫鬟、婆子在清掃著院子裡放完煙花留下來的殘骸。
原本按著習慣。
除夕夜,家裡人是要在一道守歲的,可如今庾老夫人的年紀也大了,自然是不可能捱到那個時辰,所以每年吃完年夜飯,由著大家放會煙花盡盡興,便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屋子守歲去。
幾個丫鬟、婆子見她出來,自是紛紛低頭,朝她福身一禮。
王珺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會她們,只是依舊沉默著往外頭走去。
身後連枝捧著兩個黑木盒子,心裡有些奇怪,她不知道為什麼郡主自打和老夫人說完話出來後便一直沉默不語。
不過她也看出來了,郡主這幅樣子也不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便也沒說什麼,安安靜靜得跟著人的步子往前走去。
小道兩側懸掛著的大紅燈籠仍舊沒滅,只是燃得久了看起來沒有先前那麼明亮了,王珺走得慢,甚至沒有戴兜帽,任由這晚風拂過她的臉。
這夜裡的晚風還帶著些煙火氣,有些不大好聞,好在此處靠近梅園,那股子梅香隨風傳來,倒是掩蓋了那股子味道,沁人心脾。
「嬌嬌。」
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王珺似是如夢初醒,她停下步子,循聲看去,而後便瞧見有道頎長的身影正披著漫天星光和燈火朝她走來。
瞧見蕭無珩出現在這。
王珺並不意外。
她早就猜到蕭無珩會出現,甚至先前如果不是因為祖母留下她同她說那些事,她或許早就出來尋他了,因此這會看著他過來,她也只是靜靜得望著他。
連枝在看到蕭無珩的時候,也早就見怪不怪了。
原本是想同郡主說一聲,走遠些,只是還不等她開口便聽到王珺已說道:「你先回去吧。」
耳聽著這話。
連枝似是一怔,不過看著越走越近的蕭無珩,她想了想,倒也沒說什麼,輕輕應了一聲,待又朝兩人福身一禮,她便捧著兩個盒子,同兩人告退了。
眼看著連枝退下。
蕭無珩也沒說什麼,只是眉目含笑得朝王珺走去,走到人跟前,停下步子,而後是與人說道:「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吃宮裡的芙蓉酥,今日桌上有,我便給你帶了些出來。」
這話說完,他手伸到懷中從裡頭取出一隻油紙包,察覺到還熱著,便又鬆了口氣,與人笑道:「還好,還熱著。」
剛想把手中的糕點遞給人,讓人趁熱吃,只是目光在察覺到王珺的臉時,手中的動作一頓,緊跟著那雙劍眉也跟著擰了起來。
又朝人走近一步。
低頭細看了一會,沉聲問道:「你怎麼哭了?」
說完又壓低了嗓音,聲音卻帶著遮掩不住的隱怒:「誰欺負你了?」
王珺倒是有些驚訝蕭無珩的仔細。
她先前的確哭過一回,可是已經整理過了,就連連枝都沒發現。
看著眼前人臉上的擔憂和緊張,以及眉宇之間壓抑著的怒氣,王珺也不知怎得,只是覺得心情好了許多,搖了搖頭,同人輕聲說道:「我沒事。」
恐人不信,便又露了個笑,跟著一句:「真得沒事,只是先前陪祖母說了會話。」
蕭無珩耳聽著這話也沒說話,他是又看了她一會,許是真得沒發現她有什麼情緒不對的地方才鬆了口氣。
他在親情這塊有著天生的淡薄,不過小丫頭最看重這個,想來先前祖孫兩人說到什麼,感觸了一番也不一定。想到這,他也未再說這個,只是把手中的糕點遞給人,輕聲哄道:「你嘗嘗,和你小時候吃得可還一樣?」
他常年都在邊陲。
少有的幾次宮宴也很難同王珺碰到,至今記得的也是年少時的記憶,她穿著一身豔色的襖裙,坐在宮人的腿上,短短的胳膊朝芙蓉酥夠過去。
每回都要吃完一盤才停。
王珺其實有些吃不下,只是看著蕭無珩這幅樣子,不知是因為他的眼睛太過明亮,還是因為他這幅哄孩子的樣子,竟然不捨得拒絕。
不由自主得朝前靠過去些,就著他的手輕輕咬了一口。
她小時候喜歡吃芙蓉酥,只是當年做芙蓉酥的那位師傅已經告老回家了,因此這些年,她也就很少吃。
不過今日蕭無珩這塊芙蓉酥和以前的味道倒有些差不多,因此王珺在一瞬得怔楞後,便握過剩餘的半塊吃了起來。
蕭無珩見她吃得高興,便也彎了眼,笑著說道:「你若喜歡,我便把那個師傅請去王府,以後你想吃的時候便不必再去宮裡了。」
耳聽著這一句。
王珺起初還沒有回過神來,等反應過來,便羞紅了一張臉。
好在這會兩側燈籠被風吹得搖曳不止,兩人這個地方的光線倒也顯得有些暗了,才不至於讓蕭無珩瞧見。
咽下口中的芙蓉酥,好一會才抬了臉,羞嗔道:「宮裡的都是禦廚,伺候的是宮裡的主子,哪有這麼容易請人出來的?」
說完,念及蕭無珩的性子,恐人真去討要,忙又跟了一句:「再說,這糕點偶爾吃一回倒是不錯,日日吃卻也沒個意思了。」
聞言。
蕭無珩倒也沒說什麼,若是嬌嬌真得喜歡,把人討要回府倒也不難。
不過既然她不喜歡,倒也罷了,未再說此事,只是伸手替她擦拭掉嘴角的殘屑,而後是又柔了嗓音問人:「還要嗎?」
「不要了。」
王珺搖了搖頭。
她先前晚膳便用了不少,後來又陪祖母吃了湯水,這會實在是有些撐著,何況這會夜深了,再吃下去,只怕夜裡睡著不踏實。
蕭無珩見此便把其餘的糕點都收了起來,而後十分自然得牽著她的手往前走去。
兩人一路往前走去,倒也沒說什麼。
這會王家的煙火雖然停了,可外間卻還有不少人放著,時不時傳出「砰砰砰」的聲音,雖然隔得遠,可說起話來也不方便。不過兩人倒也習慣這樣的時候了,就這樣牽著彼此的手走在這靜默的小道上,倒也不覺得無聊。
等走到梅林。
聞見那處的清香味,王珺似是想起什麼,突然停下步子。
蕭無珩不知道她怎麼了,便問了一句:「怎麼了?」
耳聽著這話,王珺一時卻有些猶豫,她今日是打算送蕭無珩荷包的,自從出門後就一直揣在懷裡,就是想著什麼時候見到他的時候,送給他。
只是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卻又有些猶豫了。
她不知道蕭無珩會不會喜歡。
抿了抿唇,迎著蕭無珩有些疑惑的目光,沉吟了好一會,終於還是從懷中取出一隻已經繡完了的荷包。指尖捏著荷包的邊緣,眼看著墨色的底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出天然的華貴,而那上頭繡著的竹子也好似隨著這晚風在拂動似得。
這是她繡得最為滿意的一隻荷包了,可她的心裡卻還是有些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
王珺終於把手裡的荷包朝人那處遞過去些,頭卻不敢抬,只是低著頭,捏著荷包邊緣,因為緊張的緣故,嗓音都忍不住放輕了:「上回我見你的荷包舊了,這是我,我親自繡給你的。」
蕭無珩在看到那隻荷包的時候,其實心裡已經有些念頭了。
可真得如願以償聽到這個回答,卻好似還是有些沒能回過神來,等到指尖握過荷包,怔怔得看著上頭的花樣,他才呐呐道:「給我的?」
眼看著蕭無珩這幅怔忡的樣子。
王珺先前還緊張的心,突然就不緊張了,臉上重新溢開笑顏,而後是看著蕭無珩,柔聲說道:「嗯,給你的。」說完,看了看他的腰間,見他今日並未系荷包,便又輕聲跟著一句:「我給你系上吧?」
這話說完,見人點了頭,便從他的手中接過荷包,而後是又朝人走近了一步,低著頭,替人系著荷包。
她低著頭的時候。
蕭無珩也垂眸看著她,他這樣的距離看不清她的全貌,卻能看見她認真的模樣,心下一熱,等人系完後也不等她說話,突然就抱住了她。
被人攬在懷裡的時候。
王珺倒是沒有掙扎,只是乖順得伏在他的懷裡,手覆在他的胳膊上,輕聲問道:「怎麼了?」
蕭無珩沒有說話,他只是這樣抱著她。
他們的身後便是一株梅樹,有風拂過,頭頂飄下來不少梅花,有不少落在兩人的身上,只是這會,誰都沒有去顧這個。
不知過了多久,蕭無珩才同王珺說道:「嬌嬌,我很高興。」
王珺聽出他的嗓音有些喑啞,心下一動,覆在他胳膊上的手輕輕拍著,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感覺,只是有些感觸。
這個男人為她付出了這麼多,可她只是給人繡了一隻荷包,卻讓人感動了。
她應該對他再好些。
他也值得她對他再好些。
好在蕭無珩這番感觸也未持續太久,如今夜是越發深了,他心中再不捨,也不忍王珺在外頭陪他吹冷風,重新握過她的手,帶著她朝她的屋子走去,邊走邊同人說道:「你不喜歡宮裡的廚子也沒事,我讓人去江南請了幾位廚子,江南那處的吃食不錯,糕點也精緻。」
「你若喜歡別處的,等來日我再著人去安排。」
他走得慢,身子半偏著,替人擋著風,口中的話卻沒個間斷:「王府早些年我也沒怎麼住,家裡瞧著冷清,這段日子也請了人在家裡修繕,我見你喜歡養花,院子裡特地給你勻了一塊空地,等你進府後,天氣也溫熱了,你想種什麼便種什麼。」
「不過奴僕這些,我倒是沒怎麼安排。」
蕭無珩停下步子,與人說道:「內宅裡的事日後都是由你操持的,我也不知你喜歡什麼樣的,索性便沒喊牙婆。」
「等日後你進府後,若是覺得不夠再請牙婆也不遲。」
王珺是真得沒想到蕭無珩會同她說這些,這會便有些怔怔得看著他,這些日子蕭無珩一直都很忙,她原本以為他是在忙公事,可如今聽他的意思卻是在佈置府裡。
想著眼前這個男人事無巨細得置辦著府裡的事,王珺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心裡暖暖的。
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尤其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本是戰場上最耀眼的王,所向披靡,現在卻在為她操持著這些俗物。
任由蕭無珩握著她的手。
而她朝人又走近一步,等到另一隻閒置的手圈住了蕭無珩的腰,王珺便這樣把臉埋在他的懷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她突然有些明白過來,先前蕭無珩抱住她時,同她說「高興」是什麼樣的感情。
如今的她,也是那樣的感受。
她就這樣抱著他的腰,輕聲說道:「蕭無珩,我很開心。」
被王珺抱住的時候,蕭無珩還是有一瞬得怔忡,不過也就一瞬得光景,他便回過神來,伸手覆在她的背上,任由她埋在他的懷裡。
頭頂星河滿天,兩側燈火未消。
而他就這樣垂眸望著她,指尖輕柔而又纏綿得撫過她額前的碎發,而後在她額間印下一吻,嗓音輕柔,眉眼含笑:「你喜歡就好。」
其實這也是他頭一回大操大辦。
以前對他而言,王府便是一間宅子,供他回來的時候歇腳用得罷了,甚至還比不上他在邊陲的那個宅子讓他覺得有感情。
可如今不一樣了。
如今他要娶妻了,以後這王府便不再只是一個普通的宅子,那是他和嬌嬌的家。
他們會生兒育女,綿延子嗣,會在那間宅子度過漫長的歲月。
他得再架一個秋千,就在他練劍的邊上,以後他練劍的時候,她就可以坐在秋千上看著他。秋千邊上再弄個葡萄藤,他知道她喜歡吃葡萄,等葡萄成熟了,他就可以帶著她一起摘。
池塘裡也可以種些荷花。
夏日的時候可以賞荷花,荷花謝了還可以採蓮蓬。
還得再養些魚。
小丫頭最喜歡這些東西。
想著那些生機勃勃的樣子,想著以後可以和她待在一處地方,蕭無珩只覺得這顆心都有些軟了。伸手覆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著,天上的煙花已經都消停了,這個長安城的夜也好似突然寂寥了下來。
可他卻不覺得孤單。
無論身處什麼地方,只要有她在他的身邊,他就不會覺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