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上。
連枝手提繪著纏枝蓮紋的宮燈,恭恭敬敬得站在王珺身邊。
夜裡風大。
宮燈底下墜著的方勝絡子這會正隨風飄蕩著。
雖說如今已經是正月裡了,可這天卻還是冷得厲害,尤其是這夜裡的風,打在人的身上就跟寒冬那會廊下的冰淩子似得,生疼。
王珺手揣著兔毛手兜,整張臉盡數埋在兜帽裡,兜帽邊緣一圈毫無雜質的白狐毛時不時被風吹得拂在臉上,有些癢,可她這會也分不出手去撥弄。
如今已快到了宮裡下匙的時間,先前來參加燈會的客人早就走了,她因為和姑姑多說了話,這才遲了些。
走到避風的長廊,察覺周遭的風緩了些,王珺才放慢了些步子,只是臉卻還是埋在那兜帽裡頭沒有抬起,邊走邊問身邊的連枝:「先前讓你去打探的事,可有消息?」因為低著頭的緣故,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這倒也方便她不必特意降低聲調了。
連枝聽著這話,輕聲回道:「先前惠妃娘娘去了帝宮,不過出來的時候倒也沒什麼欣喜的樣子,這事……估摸著是沒成。」
最後幾個字被她壓得有些低。
聞言。
王珺臉上倒是沒有什麼過多的情緒,似是意料之中。
和親並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公主和親,雖說蕭無瓊今日行了這樣的錯事,可她到底還是天家公主……再者雲國和大燕離得也不算遠,這些年雲國的情形較其他外族也要好上許多,可如果真得踏上和親這條路,只怕蕭無瓊這輩子是難以再回來了。
蕭靖雖為天子,同時也是父親。
要把自己的女兒送上這樣一條路,絕不可能只聽惠妃的一面之詞。
身側連枝見她不語,只當她不滿意這個結果,便輕聲說道:「其實皇后娘娘的處置也不錯。」
王珺知道姑姑的安排的確算是不錯了。
蕭無瓊如今年歲也到了,索性趁著這個時間把人嫁了,可她如今這樣的情況,世家大族必然是不會容她做家中宗婦的,能嫁得要嘛是家中的次子,要嘛是一些敗落了的士族。
但凡女子出嫁,所處的圈子大多是同夫家扯不開關係的。
這也是為什麼大多女子都要高嫁的緣故。
何況經此一事,蕭無瓊壞了名聲,日後那些世家大族的婦人、姑娘,哪個還會真心同她相處?一個明面上和你情同姐妹,背後卻用盡一切手段要損害你的名聲和清白,這樣的人,任憑她有再高的地位,旁人也不敢真得再同她有什麼來往。
所以她不必擔心日後杜若會和蕭無瓊在碰面的時候,被人折騰。
可她就是不希望蕭無瓊留在長安,把人留在長安,那麼她的存在終將還是會成為一個隱患。
只有把她打發得遠遠地,讓她這輩子都不能再回到長安城。
她才能夠放心。
王珺知道今次雲國和親的對象正是現任的太子拓跋宇,拓跋宇雖為太子,可生性多疑又睚眥必報,早就被如今的雲國陛下所不喜,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再過幾年,雲國二皇子便會取代太子,成為新一任儲君。
屆時。
一朝天子一朝臣。
蕭無瓊自然也落不到什麼好。
說她惡毒也好,狠心也罷,可她只要閉起眼睛就能想到前世杜若死的情形。
就連這一世。
要不是他們提前知曉天機,還不知道杜若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對於這樣的人。
讓她怎麼能夠輕易放過她?
想到這。
王珺只覺得先前還平靜的情緒又變得起伏起來,抿了抿唇,把臉又埋得低了些,好一會她才淡淡說道:「這件事,先不必著急。」
距離和親還有一段時間。
何況有些事,著急也沒用,不過既然惠妃已經決定出手,那麼這些日子只怕朝中肯定也會有什麼動靜。
連枝聞言便又點了點頭,她剛想張口再說幾句,只是話未出口便瞧見不遠處站著得一個人,那人身披斗篷,負手而立,往日清雋溫和的一張臉此時卻沒有絲毫情緒和波瀾,他就這樣冷清清得站在那兒,目光朝這邊看來。
大抵是連枝突然默了聲,又或許是那道目光實在太過專注,王珺縱然低著頭也發現了不同。她把臉從兜帽裡抬起了些,只是兜帽太大,尤其還有這麼一圈狐狸毛,她是眨了眨眼,又伸手稍稍拂開了些才看清站在不遠處的是蕭無玨。
眼看著蕭無玨站在那兒。
王珺並不覺得意外,就像是知道這個男人會來找她一樣。
她今日給蕭無瓊下了這樣一個套,又讓秦炎說了那樣一番話,蕭無玨來找她並不稀奇,只是想起這大半年來,蕭無玨的不同,她心裡有些無端得煩躁。
重新收回手揣進手兜。
她沒有留步,繼續往前走去,一路往前的時候,蕭無玨的目光沒有絲毫偏移,王珺其實有些不習慣他的注視,可她抿了抿唇也沒說什麼,就這樣一步步往前走著,直到走到人跟前才停下,福身行禮,嗓音清冷,沒有過多的情緒:「魏王。」
蕭無玨耳聽著這話,沒有像以往那樣讓人起來,他仍是負手而立,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臉上說不出是個什麼情緒,只是眼神有些複雜。
永壽的事,他已經知道了。
先前永昌著急跑來同他說了個大概,後來他又遣了親信去查,知道永壽今日是被人將計就計了,就和上回他在華安寺一樣。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們兄妹兩人竟然被同一個人下了套。
若是以前。
對於這樣的人,他必然是不會放過的,他知道自己無論表面再溫和,可內心卻還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可這兩回。
他卻沒有採取任何措施。
甚至在永昌讓她替永壽報仇的時候,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永昌說他糊塗,說如今的他一點都不像以前。
他承認。
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明明於他而言,這世上只有那個位置才值得他動心,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得為了眼前這個女人昏智失神。
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麼不同的?
蕭無玨的心中,頭一回起了這樣一個疑問。
她的確長得很美。
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精美,縱然低著頭也沒能損失半分容顏,甚至還因為這滿天星河與月色的照映,使她又多添了些神秘。
可蕭無玨自認不是那種會被美色所迷惑的人。
那麼到底是因為什麼?
他不知道。
說不清楚,講不明白,蕭無玨索性就這樣垂眸看著她,帶著探究和打量,似是要把眼前這個人看個通透。
面對這樣毫不掩飾的打量,王珺忍不住皺了皺眉。宮門下匙的時間快到了,她不願再這個時候同人起什麼爭執,索性斂了神色,同人說道:「王爺若是沒什麼事,便請移步,我該回去了。」
蕭無玨卻沒有動身。
不僅如此,他還衝連枝說了一句:「你先退下。」
耳聽著這一句。
連枝忍不住咬了咬唇,她如今已經認清魏王的真面目,自然不肯讓郡主同人站在一處,低著頭,大著膽子恭聲說道:「王爺,如今快到落匙的時間了,馬車還在外頭等著郡主,您……」
她這話還沒說完,便又聽得厲聲一句:「退下!」
這是蕭無玨生平頭一回,對外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和怒意,不僅連枝嚇了一跳,就連王珺也愣了下。
睜著一雙眼看著蕭無玨,正逢他垂眸看著她。
那雙眼中有著什麼樣的情緒呢?王珺一時有些辨不清,可她知道,今日要是不如蕭無玨的意,只怕她是難以出去了。壓下心中的情緒,轉頭朝身側慘白著臉的連枝說了一句:「退下吧。」
說完。
又輕聲補了一句:「別擔心。」
縱然今夜的蕭無玨的確有些奇怪,可她不信他真敢做什麼。
蕭無玨的話,連枝可以不聽。
可王珺的話,她卻不敢不聽。
因此在一瞬的猶豫後,連枝還是咬牙退後了幾步,她也不敢真得離得太遠,就這麼退了五、六步便停下了,她心下著急,又得看著郡主,還得分神顧著外頭,生怕有人路過,看見郡主和魏王站在一處,傳出不該有的是非。
王珺在連枝退下後,就看著蕭無玨,語氣淡淡得問道:「王爺究竟想說什麼?」
想說什麼?
蕭無玨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滑過許多個問題,他有許多話要同她說,問問她是不是真得這麼恨他,要不然她怎麼一次、兩次都把他往絕路上逼?還想問問她是不是給他下了什麼蠱,要不然為什麼每次碰到她,他就變得不像自己?
太多的疑問,太多的話要說。
可臨來真得出口的時候,竟只是一句:「長樂,你能和我說說,為什麼這麼恨我嗎?」
驟然聽到這麼一句,王珺有一瞬得怔忡。
倒不是因為蕭無玨的這句話,而是他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情和語氣,那是她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脆弱,怔怔看著眼前人,他微微耷拉下的眼角像是在極盡全力遮掩著自己的情緒,卻還是讓她窺見出幾分悲傷。
眼前突然有一瞬得空白。
似是迷霧遮身,又似身處困局,王珺有那麼一刹那,有些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可夜裡冷風襲來,吹亂了她眼前的白狐兜帽,也讓她的神智復蘇,所有的冷靜和理智都已重新回歸,等到再次望著蕭無玨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沒了怔忡。
她那張明豔的面容在這月色的照映下有著動人心魄的美麗,可說出來的話,卻比這正月裡的冷風還要來得寒冷。
「蕭無玨,你信人有前世之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