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傳來蕭無玨死了的消息時, 王珺正靠坐在軟榻上翻著一本書看著。她前段日子從天牢出來後, 當夜飯也沒吃, 只是難受得想嘔吐, 蕭無珩擔心得不行,連夜就請了太醫過來,查出來倒是沒什麼毛病,反而是有孕了。
這一下子。
蕭無珩自然是開心得不行,又是打賞了一眾人, 又是讓人去挑些有經驗的嬤嬤, 還把事傳到了王家和崔家。
前幾日。
王珺不是見這個就是見那個, 今日好不容易空閒下來, 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個消息。她對蕭無玨早就沒了愛, 恨也已經隨著歲月漸漸消失了, 可聽到以前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男人突然死了, 不免還是有些晃神。
身側連枝看著她這幅模樣,有些擔憂得開了口:「主子, 您怎麼了?」
耳聽著這話。
王珺倒也回過神來了, 她搖了搖頭,沒說話, 只是靠在引枕上, 手撐在小腹上, 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人送出去沒?」
「早間便送出去了...」連枝一面輕聲回道,一面是又給人倒了一盞溫熱的蜂蜜水,繼續道:「他已經被貶為庶人, 不能送進宗廟,不過陛下給了他一個體面,讓人在東山那處開了塊地,給人下葬。」
東山。
風水寶地,倒也不差。
王珺也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待又過了一會才說道:「王珍那處,怎麼樣了?」早些時候,蕭無玨被打入天牢之後,王珺便做主給王珍取消了這麼一樁婚事,自打出了上回的事後,她那位五姐好似也想通了。
不再對年少時的那份好意耿耿於懷,即便取消了婚事也沒說什麼。
後來她又念著祖母,想著她要是想回家也可以,左右如今三房在王家形同虛設,又有杜若掌家,她也不擔心這姐妹兩人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來。
只是後來她也沒問過,倒是不知道如今王珍是個什麼情況。
連枝聽得這話,有些猶豫,她是又替人掖了掖身上的白狐毯子,而後才輕聲說道:「您的旨意是傳出去了,不過五姑娘沒有回王家,她說,說在家廟挺好的。」唯恐主子擔心,便又緊跟著一句:「您放心,這事,老夫人也是知道的,她也沒說什麼。」
王珺見此,倒也沒說什麼。
既然王珍有自己的打算,祖母也沒說什麼,她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旁人沒必要摻和。
想到這。
她又想起林雅。
如今蕭無玨死了,林雅還活著,前些日子天牢的人來回話,說是尋死了好幾回,只是他們這些主子沒有吩咐,他們自然不敢讓人死,每日拿著藥吊著,連枝去看過一回,說是那人如今的模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得,看起來恐怖極了。
原本她是的確不想讓人這麼就死了。
就這麼讓人死了,實在太便宜她了,可如今倒是覺得有些沒意思了,那人死不死、活不活,都同她沒有什麼關係了。
想到這。
王珺便語氣淡淡得說了一句:「下次天牢裡的那位再尋死,就讓他們不必再管了。」
連枝聽到這話的時候,一時還有些沒能反應過來,等回過神來才輕輕應了一聲,她也希望主子別再理會這些糟心事了,如今主子已經成了皇后又有了身孕,以後就高高興興得和陛下好好過日子。
那些糟心的人和事,過去得就讓她過去吧,見人還要看書,便笑著攔了一回:「陛下去上朝的時候還說讓您別一直看書,沒得把眼睛熬累了。」
王珺聽得這話,笑了笑,倒也沒再說什麼。
任由人收了她手裡的書,笑著撐著自己的小腹,沒有言語。
...
慶璽二十年。
蕭無珩登基至今也有二十年了。
這二十年來,大燕的版圖較起蕭靖在世時又擴大了一番,早些年雲國戰亂,太子和二皇子爭鬥不休,致使民不聊生,蕭無珩出兵幫了二皇子一把,那位二皇子也是個聰明的,知道大燕如今勇猛難敵,便自請成為大燕的附屬國。
原本的太子自然死在了那場戰役中,至於和親的蕭無瓊聽說是在逃跑的路上被人抓住,也死了。
不過這些事和蕭無珩夫婦也沒有什麼關係。
兩人照舊是過著自己的日子。
如今已是深夜。
偌大的帝宮也沒什麼聲響,所有人都已沉睡,蕭無珩和王珺也睡得正香。
兩人雖然成婚二十多年了,感情卻還是同最初時一樣,這二十年來,底下的大臣不是沒有提出過異議,一國之君怎麼可能獨守著一個婦人?更不必說帝後同住在帝宮。
這便是往前推個百年,都沒有的事。
可提出這些的人,不是被蕭無珩教訓了,就是被自家的夫人扯著耳朵訓話了。到後來,提出異議的人越來越少,以至於到如今,大家也都習慣了,何況如今大燕也已有了太子,太子聰敏又能幹。
既然下一任的國君都有了,他們又有什麼話好說?
如今已是七月。
大概是要下雨的緣故,夜裡有些悶熱,王珺迷迷糊糊翻了幾個身被蕭無珩無意識得拍著後背才又睡著了。這回睡著,她倒是沒再醒來,朦朦朧朧得倒像是進入了一個夢境似得,她這些年過得太清閒,連夢都很少做。
這回知曉自己在做夢,反而覺得有些久違的趣味。
只是這夢不似她以前做得那些,反而清清楚楚得,像是真得似得,眼前起初是一幀又一幀的畫,都是些熟悉的人和事,最後是定格在冷宮的那一場大火中。
看到冷宮這場大火,她倒是有些明白過來了,看來是在做前世的夢,不過以前她看到這幅畫面會難受會心慌,如今大概是真得日子過得太舒服,看到這些也只是覺得有些感慨罷了。原本以為夢境到這就要結束了,沒想到畫面一轉,所有的一切變得更為清晰更為生動。
她站在大火旁邊,看到蕭無珩跟瘋了一樣推開眾人衝進火海,看到他撲滅了她身上的火,緊緊得把她抱在懷中,嘶啞的嗓音帶著沒有掩飾得哭腔,一聲又一聲在她耳邊縈繞:「你怎麼那麼傻?」
「為什麼要死,你為什麼要死?是我不好,我該早些出來的,我該不管不顧把你帶走的。」
「你醒來啊...」
「你醒來啊!」
這是王珺第一次看到蕭無珩流淚,如果先前她還覺得這是一場夢,那麼看著蕭無珩這幅模樣,她已經確定自己看到得是前世死後的景象了。她知道蕭無珩對她的情意,卻沒有想到前世這個男人竟然會衝入火海之中。
心口就像是被一把刀狠狠得撕扯著。
王珺想走過去,想抱住蕭無珩,想和他說話,可眼前就跟有什麼屏障似得,她走不過去也發不出聲音,她只能眼睜睜得看著蕭無珩抱著她在火海中嘶聲哭著。
畫面再一轉。
那是幾個月後的事了。
蕭無珩穿著一身黑甲,手持銀槍,帶領著幾萬兵馬壓於長安城外,夢裡的他有著王珺從未見過的冷酷,他手持銀槍根本不管前方是誰,但凡攔他路的人都死於他的槍下。他原本就是戰神,底下的人也都是驍勇善戰之輩,長安城裡的將士怎麼可能敵得過他這一支隊伍。
到後來。
他們甚至只能打開城門迎他進去。
夢中的蕭無珩做了皇帝,百官朝拜、萬民敬仰,可人人怕他畏他,而他也從來沒有展露過笑顏。他沒有娶妻也沒有納妃,一直孑然一身得活在世上,最後也不過是過繼了一個宗室子做了儲君。
給這天下有了一個交待。
王珺一直站在屏障的一處看著蕭無珩,看著他手段淩厲得清洗朝堂,看著他獨自一人在夜裡對著畫像喝酒。
最後是一個大雪天。
那個時候的蕭無珩已經老了,他的身子不再像以前那麼硬朗,鬢邊也出現了白髮,他獨自一人來到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四面栽著梅花的地方,旁邊還有小橋流水,如果不是因為那裡安著一塊墓碑,王珺都要以為這是什麼桃源仙境了。
蕭無珩就這麼一個人,放慢步子來到那塊墓碑前。
小心翼翼得擦拭著墓碑上的字,然後席地而坐,看著那塊墓碑說道:「你離開也有二十多年了,對不起你的那些人,我都給你解決了,你的父親早些時候也去了,如今王家由你二哥管著,你也可以放心了。」
「當初我搶了這天下,是打算讓他們都給你陪葬的,可是你這個小丫頭最是刻板不過,我要真這麼做,只怕你都不會理我了。」
「雖然...」
「你也從來沒怎麼理過我。」
這一句話被他壓得很輕,像是從喉嚨深處冒出來的,在這蕭索的冬日,聽著就讓人覺得難受。
「這些年四海升平,我也選了儲君,即便哪一日我真得死了,這個天下也不會出事,丫頭——」王珺看著蕭無珩伸出手,輕輕撫著墓碑,帶著囈語說道:「我死後,能不能和你葬在一起?」
王珺最後醒來前看到得最後一個片段,是蕭無珩支撐起身子,在風雪中,彎腰在墓碑上印下一個克制又虔誠的吻。
...
「嬌嬌,嬌嬌。」
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
王珺睜開泛著淚花的眼,然後就看到蕭無珩焦急的面容出現在他的眼前。
看著她醒來。
蕭無珩像是鬆了一口氣,他一手放在她的額頭,給她抹掉額頭上的汗,然後和她說道:「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我看你一直在哭,喊你也不醒,我還以為...」
他這話還沒說完。
王珺突然伸出,用盡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還在發抖,只有抱著這一具熟悉的身體,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才會覺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怎麼了?」蕭無珩的身子有些僵硬,臉上也有些不解,可他還是伸手溫柔得撫在她的頭頂,帶著安撫的意味慢慢得撫平著她的情緒,察覺到她的情緒漸漸平定下來,才伸手抬起她的下頜,柔聲問道:「出了什麼事,和我說說?」
王珺沒有說話,她只是伸手一寸寸得撫摸著他的眉眼,像是要刻進自己的骨血一般。
後來迎向蕭無珩擔憂的目光,她才啞聲說道:「我做了噩夢,夢到自己被火燒死了,夢到你發瘋一樣得衝入火中。」
聽到這麼一番話。
蕭無珩卻是笑了下,他把手覆在她的臉上,而後看著她柔聲說道:「傻丫頭,這只是夢,我們都好好得活著。」說完,他又伸手把人攏進自己的懷中,輕聲說道:「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的。」
有他在。
除了歲月,沒有人能帶走他的嬌嬌。
可即便歲月帶走了他的嬌嬌,他也不會讓她孤身一人的。
只是這些話。
他沒有和王珺說,有些話,他自己知道就行了,說出來反倒又該惹小丫頭哭了。
王珺不知道蕭無珩心中所想,只是被他先前的那番話安撫住了,他說的對,這輩子他們都好好活著,只是想著前世蕭無珩孤老一生,她眼中的淚還是止不住。沒再說話,只是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好一會才壓著嗓音說道:「我總覺得我還是虧待了你。」
比起蕭無珩對她的付出,她所做得實在是太少了些。
蕭無珩聽得這話就皺起了眉,伸手扳過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感情裡的事,從來沒有什麼虧待不虧待的,嬌嬌,你很好。」他的嗓音有些沉,可臉上卻帶著被歲月浸染之後溫柔的笑容:「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才會變成如今這樣。」
初時的時候。
她是明豔的太陽,而他卻自卑得想把自己躲於黑暗之中,是因為她,他才變得越來越好。
「所以——」
蕭無珩伸手覆著她的臉,聲音未斷:「不要去質疑自己什麼。」
王珺聽得這話,未再說話,她只是深深得邁進他的懷裡,雙手也緊緊環著他的腰,不知過了多久才開口:「再過段日子,等到太子再長大些,我們離開長安吧。」這些年,蕭無珩處理朝政太過辛苦。
她希望餘後的日子裡,他能過得輕鬆些。
蕭無珩聽得這話倒是一怔,只不過也就一會兒的功夫,便又笑著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