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璽十五年。
榮安侯府。
時下還早, 崔柔剛剛醒來, 看了看身邊, 發現已經沒了人, 只當溫有拘是起床去練劍了。等明和過來服侍洗漱的時候,她隨口問起才知道原來是安平來了,接過明和手中的帕子,笑了笑,說道:「這丫頭就是個憋不住的, 整日跑出宮, 也怪不得嬌嬌每回和我說起總是歎氣。」
明和如今也是四十歲的婦人了。
她從崔柔身邊的大丫鬟做到現在整個侯府的管事嬤嬤, 聽著這話便也笑著回道:「公主年紀小, 正是貪玩愛鬧的年紀, 何況她和侯爺感情一向要好, 也聽侯爺的話, 跑來侯府總比去別的地方好。」
聽著這話,崔柔倒也未再說什麼了。
說來也奇怪。
安平自小就是個潑猴性子, 可偏偏對著溫有拘的時候, 乖巧得不得了,想了想便又說了一句:「你讓廚房在給安平做一份金盞酥, 她慣來喜歡這個。」
明和笑著出去安排。
崔柔便又拾掇了下才往外走, 剛剛出門就看見溫有拘和安平先後朝這處走來, 兩人手裡都提著把劍,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倒是一副氣氛和睦的樣子。安平率先瞧見她, 收了劍就朝她小跑過來,一邊抱著她的胳膊,一邊親昵得喊她:「外祖母。」
等說完又可憐兮兮得打起小報告:「我一個時辰前就來了,可外祖父不許我打擾你,你瞧瞧,我這肚子都咕嚕嚕得在響了。」
崔柔看著她這幅頗似嬌嬌小時候的模樣,也喜歡得不得了,聽著這話便笑著說道:「我讓明和去給你準備你喜歡吃的金盞酥了...」這話說完,眼見她眼睛都亮了,便又握著帕子替她擦拭了一回額頭,繼續道:「不過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出來了,可是又同你母后吵架了?」
「哪是我想和母后吵架,明明是她自己沒查清楚。」
想起這件事,她就生氣,這會板著一張小臉翹著嘴唇,不高興得說道:「還說我欺負那個書呆子,明明是那個書呆子傻乎乎得被別人欺負了,我看不過去幫了一把...」就是一不小心幫了倒忙,還連累那個書呆子掉了湖。
心虛了一會,可想起昨夜母親訓她的話,便又覺得委屈起來,一邊同人告狀,一邊又撒起嬌來:「外祖母,宮裡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母后教訓我,父皇慣來是聽母后的話,哥哥也不幫我,我不管,您不許趕我回去,得讓我在這多住幾天。」
「你在這住著自然可以,只不過你母后說得也沒錯。」
崔柔握著人的手同人說著:「我們知道你是好心,可的確是你連累人掉進了湖,人家長遠侯府家的公子本就是個體弱的,這寒冬臘月的掉進了湖聽說命都去了一半,你母后讓你登門去致歉也是應當的。」
「讓我去和那個書呆子道歉?」安平的聲音一下子就拔高了。
溫有拘原先一直站在一側,如今聽著這一句才溫聲說了一句:「安平,小聲些,別嚇著你外祖母。」
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安平的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來,只不過語氣卻很堅定:「我才不去和他道歉呢。」說完,她也不顧兩人,徑直往裡頭走去,邊走,心裡還腹誹著,早知道就不幫那個書呆子了,不僅害得自己也掉進了湖,還連累她被母后訓。
想著當日那個書呆子抱著她的腰,她心裡就慪得厲害,偏偏這事還不好往外頭說。
看著安平進去。
崔柔倒也沒說,只是歎了口氣,然後轉頭看向溫有拘,有些無奈得說道:「也不知道安平的性子是像誰。」
溫有拘聽著這話便笑著握了握她的手:「安平脾氣是大了些,可心性是好的,何況這事,長遠侯府也沒說什麼,你也不必太過擔心。」說完,語氣一頓,眼見她微攏的眉便又跟著道說:「倘若你真擔心,改日我去長遠侯府一趟,我同長遠侯年輕時有幾分交情。」
「不用了。」
崔柔搖了搖頭,她讓安平去道歉,也不是擔心長遠侯記恨上了天家,只是覺得那孩子年弱失母可憐得很,只不過安平不願,她也不會按著人的頭過去,改日著人送些補品過去也就罷了。
想到這,便又同人說道:「我們進去吧,早膳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
說完。
她就想往裡頭走,可手卻被人拉住了。
有些疑惑得轉身看去,便瞧見溫有拘彎腰看著她,有些委屈得說道:「你今日都沒給我擦汗。」
崔柔聽著這話,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循目朝兩邊看去,果然瞧見廊下站著的幾個丫鬟雖然都低著頭,可雙肩微顫,一看就是在笑的模樣。她以前也不是那麼容易害羞的性子,可自打嫁給溫有拘之後,倒跟個不知事的小姑娘似得,變得又羞又嬌。
紅著臉看著人。
眼見他仍舊彎著腰,只好無奈得伸手替人擦拭起了額頭,等擦完才又語氣無奈得說了一句:「這回可以走了吧。」
溫有拘如願以償,自然高興,也不多言,牽著人的手就往裡頭走去。
這會早膳已經上齊了,安平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兩人進來就開始自顧自用起了早膳,聽著外頭傳來的腳步聲才心虛得放下了碗筷,剛想說話就看見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有些沒眼看得收回了視線,在宮裡的時候看著父皇母后膩歪,如今來了外祖母這也躲不過。
她突然有些後悔,是不是真得要留下來了。
她從小就是個男兒性子,總覺得這些情情愛愛太過膩歪了些,就算日後要嫁人,怎麼也得找個像父皇那樣的,或是溫外祖父這樣的,可她縱觀整個長安城也沒發現有這樣的人,筷子插著金盞酥,有一下沒一下得吃著。
腦中倒是突然想起了那個書呆子的身影,拼命搖了搖頭,想把這個身影趕出去。
崔柔正好由溫有拘幫著重新洗了一回手,如今見人這樣,有些詫異得問道:「安平,怎麼了?」
「啊?」
安平聽得這話,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她一邊重新吃起早膳,佯裝沒事,心中卻在唾駡著自己真是昨夜沒睡好犯起渾來了,竟然把那個書呆子同父皇比較,那個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也配?
午間的時候。
安平還是去了一趟長遠侯府。
崔柔得知此事的時候正在給溫有拘做荷包,還是以前她送給人的那隻,她勸過人幾回,可溫有拘怎麼也不肯,她沒了辦法便只能給人收收線,好在她女紅好,每次經她手倒跟新的一樣。
這會她放下剪子,走到溫有拘面前替人系著荷包,口中是說道:「我就知道這丫頭和她母親一樣是個嘴硬心軟的主。」
溫有拘手裡握著本書,聽著這話便笑著看她,柔聲道:「你也是。」
他眼前的這個人還不是個嘴硬心軟的?當年拒絕他的時候一絲情面都沒留,可私下又怕說得太過,讓丫鬟過來打探他的情況,知道他受傷了甚至不顧外人說道過來照顧他,明明知道他對她圖謀不軌卻還是因為心軟妥協了一次又一次。
崔柔聽得這話,忍不住抬頭朝人看去。
看著溫有拘臉上的笑,即便兩人相伴已有十多年,可有時候瞧見,她還是忍不住會晃神。
就這麼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聲說道:「九信,你有沒有後悔過?」這話她問得很輕,更像喃喃自語,她知道溫有拘喜歡孩子,可他們兩人相識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她根本沒法給他生下一個屬他們自己的孩子。
有時候他看著溫有拘和安平相處時的樣子,就會想著,要是她和溫有拘也有孩子的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她這一生從未有什麼後悔的事,如今卻有些後悔與他相識得太遲。
即便她沒說清,可溫有拘也能猜得分明,手中的書擱在一側,而後握著崔柔的手,看著她的眼睛,神色嚴肅得說道:「崔柔,能遇見你,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他這一生幸福得事太少,年少的時候,家中破產父母皆亡,親戚舊友紛紛避開,而他淪落街頭受盡奚落。
如果不是還記著雪日裡的那一遇,他或許根本不會活下來。
是她救贖了他。
是她給了他希望。
即便此生相伴太少,可他也已心滿意足,隻若有來生,他還是想早些遇見她。
...
「少爺,少爺,您醒醒,夫子就快來了,您可別又錯了時辰惹老爺不高興。」身邊傳來一道青澀的聲音,有些焦急,卻也不敢做什麼,只能不厭其煩得在身邊說著一遍又一遍。
溫有拘覺得有些稀奇,只當自己是在做夢,也就沒怎麼理會。
可身邊的聲音還是沒個間斷,反而變得越發清晰起來,他到底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心裡也有些感慨自己如今的脾氣是越發好了,這要是換做年少時的自己,這樣聒噪的聲音肯定得被他罰了。
笑了笑。
可入目得卻不是他和崔柔用慣了天青色的紗帳,反而是有些繁麗的蘇錦,皺了皺眉,側頭看去,就瞧見有個小廝正青白著臉站在一側,見他看過去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嘴裡還不住小聲說著:「少爺,不是,不是小的想吵您的。」
「可是您已經氣走了幾個夫子,要是這個還是這樣,老爺肯定得拿鞭子抽您。」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還有這些熟悉的話。
溫有拘清明了大半輩子,此時卻有些糊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看著小廝,呐呐喊道:「清風?」
小廝聽得這話,身子一顫,又覺得這個語氣不對勁,想了想還是偷偷抬了頭來看,在看到床上少年怔忡的神情時才有些詫異得問道:「少爺,您怎麼了?」
溫有拘沒說話,他再如何也是在朝中打滾了大半輩子了的人,雖然覺得驚訝,倒也不至於宣洩過多的情緒,便又合了合眼,等到壓下心中的疑問才看著人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啊?」
清風一怔,呐呐道:「辰時啊。」
「年月。」
聽著這話,清風覺得更加奇怪了,他總覺得今日的少爺有些不大對勁,卻又礙於他平日的性子不敢忤逆,輕聲答道:「熹平十七年,七月。」
溫有拘撐在錦被上的手一頓。
熹平十七年,七月,那麼如今還是在大周朝,天下還沒有換主,他的父母也都還活著,還有崔柔...他也還沒有嫁給王慎。心下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突然像是滾躺著熱血一般,「撲通撲通」快速跳動起來。
他很少有這樣克制不住自己的時候,可此時卻實在有些難以言喻自己的心情。
沒有說話。
只是緊緊閉著自己的眼睛。
等到清風忍不住出聲的時候,他才看著人說道:「知道了,我會去見夫子的。」既然能夠重來,他自然不能再像上輩子那麼混帳了。
溫家是金陵的富商,又因為祖家出過幾位進士,比起其他商人還要多幾分尊貴,溫老爺這輩子賺得錢加上祖宗積累下來的即便什麼都不做,也能花個幾輩子。可他整日還是唉聲歎氣,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自己的獨子實在是太混帳了。
他是個沒有慧根的,就想著把希望都寄託在自己的獨子身上。
錢賺夠了。
可名望卻不夠。
他還想著能讓兒子金榜題名,給他們溫家再漲幾分臉面。可偏偏他這個兒子從小就跟他作對,讓他往東偏偏往西,讓他讀書就去外頭騎馬,呼朋引友倒是一把手,可那些和他意氣相投的又都是些什麼好貨色?
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聽。
溫老爺自己都覺得這輩子的希望只怕是不可能了。
可偏偏這陣子溫有拘突然勤奮起來,以前的好友都斷了乾淨,每日去夫子那邊好好學習,整個人都跟變了個人似得,他又是高興又是擔憂,私下同自家夫人忍不住說道:「你說拘兒是不是中邪了?」
要不然怎麼突然變得勤奮好學起來?
結果自然是被他夫人扯著耳朵狠狠罵了一頓。
這些明面暗地裡的事,溫有拘都知道,他也沒打算管,這些東西,他都會,其實也沒必要學,只是想著能讓兩個老人家高興總是好的,上輩子父母失望的臉總在他的眼前徘徊,這輩子就讓他們高興些。
自然他做這些,還有要改變自己的名聲。
崔家是金陵的世家,他要娶她,以後自然得考了科舉,可印象也很重要,總不能拿著這樣的混帳名聲去提親,沒得讓她被其他人嗤笑。
「少爺,您到底要去哪呀?這前頭都是住宅,可沒什麼好玩的。」
這陣子,溫有拘性子好了很多,清風面對他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樣唯唯諾諾了,今日少爺說要出門,他還以為少爺是跟以前那樣去酒樓,倒沒想到會來這樣的地方。可這裡住著得都是世家,少爺也沒認識的人,何況他們走得還是後巷。
溫有拘卻沒有說話。
他只是腳步匆匆得朝一處走去。
他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她,只是想離她近些,想到這,聽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便停下步子同人說道:「你回馬車等我。」
寒冬臘月的,讓人跟著他在外頭苦等也沒必要。
清風自是不肯。
可被溫有拘一個眼神掃過來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他也覺得奇怪,少爺現在脾氣明明好了許多,可他卻變得更加害怕少爺了,以前害怕是怕少爺責罰,現在是打心眼裡扛不住少爺的氣勢,知他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輕輕應了一聲,退下了。
溫有拘見人走後便繼續腳步不停得往一處地方走去。
前世他和崔柔成婚後也來過幾趟金陵,對崔家他自然是熟悉得,等走到一處地方,眼看著高高牆壁後頭栽著梅樹,他才停下腳步。
前幾日下過雪,如今雪已經停了,可屋簷瓦片上卻還有著不少積雪,那些梅花被雪壓著倒是讓那香氣變得更加縹緲動人起來。來時這一路,溫有拘的心一直高懸著,可此時看著這株熟悉的梅樹,想著這宅子裡住著得那個人。
他的心突然就變得平復了下來。
緊繃了半日的臉突然揚起了笑,他仰頭看著那株梅樹,而後就聽到牆壁後頭傳來的聲音:「小姐,您還是別去了,要是讓老爺夫人知道,肯定得罰您了,何況今日少爺也不在,您一個人出去了要是碰見事可怎麼是好?」
聽著這道聲音。
溫有拘心下一動,而後便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在牆壁後頭響起:「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再說父親最疼我,哪裡捨得罰我?」
崔柔。
這道聲音帶著雀躍,不同後來她溫柔的嗓音,可溫有拘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先前才平復下去的心突然又揚了起來,仰頭緊緊得盯著那個屋簷,沒過多久就聽到一陣動靜,然後是一個穿著紅色小襖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出現在了牆壁上。
她應該是沒看到溫有拘,顫顫巍巍得坐在牆壁上。
「小姐,您還好嗎?」
牆壁後頭又傳來丫鬟的聲音,小姑娘怕得厲害,可又不肯服輸,咬著牙說道:「我沒事,你收了梯子走吧。」說完,她手撐著牆壁,低著頭看著底下,越看越慌張,最後卻是閉著眼睛說了一句:「死就死吧。」
說完。
她就跳了下來。
可印象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反而是聽到一陣悶哼聲。
崔柔疑惑得睜開眼,就看到自己躺在一個少年的身上,少年面容白皙,臉有些紅,倒不知道是被冷得,還是被撞得太痛了,可他的眼睛帶著溫和的笑意,恍如四月的春風,又像是平靜的湖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不知道是少年長得太好看,還是他的眼睛太動人。
崔柔一時竟然忘記起來,神色怔怔得看著他,好一會才呐呐問道:「你,你是誰呀?」
溫有拘聽著這話卻沒有回答。
他只是看著她,溫柔而又專注,而後用近乎呢喃的聲音,看著她說道:「這一世,終於是我先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