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這一巴掌其實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可蕭無珩卻還是被打得狠狠趔趄了下。
殿中的幾個宮人看著他這幅模樣,自是想上前來扶,只是還不等她們有所動作,便聽到惠妃沉聲斥道:「不准扶他!」
她們這些人何曾見到惠妃這樣的時候?
這會互相對望了眼,到底還是收回了手,恭恭敬敬得侯在一側。
只有跟在惠妃身後的年長宮人玉箏,看著蕭無琢那副失神落魄的模樣,不忍道:「娘娘,王爺年幼,今兒個又遇到這樣的事,您還是讓他先坐下再說。」
惠妃耳聽著這話,心下也有些不忍。
她膝下只有蕭無琢一個兒子,從小到大都是把他當做心肝肉對待的,平日別說打他了,就是連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
可今日,她卻當著一眾宮人的面打了他。
想到這,她原先緊抿的紅唇輕啟了些,就連緊繃著的神色也鬆動了不少。
她也沒說話,只是朝蕭無琢那處看去,眼看著他仍低著頭,脊背微拱,身子微頹,神色也是一副還沒回過神來的樣子,心下是又心疼又生氣。
「讓廚房去準備一碗醒酒湯……」
等這話說完,惠妃便轉身朝主位走去,只是她還沒走上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很輕的一聲:「母妃,我沒醉。」
這聲很輕,似是從喉嚨深處吞吐出來的一句話,除了惠妃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蕭無琢那處看去。
而蕭無琢等說完了前話,便重新站直了身子,眼看著不遠處那道身穿宮裝的身影,重新說道:「母妃,我沒醉。」一模一樣的話,這一回,聲音卻清晰了許多。
他沒有醉。
他今日的確喝了很多酒,可他沒有醉。
他記得先前發生的所有事,記得旁人的議論聲,也記得那些人的目光看向他時的樣子。
同樣,他也記得,在踏入歸雲亭時看到那道身影時,他心下是如何的開懷,他以為,他以為……真得是長樂,真得是長樂尋他過去。甚至在握住那隻手的時候,他想與她說:「長樂,今日是父皇的壽辰,我去向他求娶你,好不好?」
這是藏在他心底深處最美好的願望。
他以為真得就會實現了。
可是,不是她。
根本不是長樂尋得他。
他只是進入了別人的圈套,一個別人替他特地布下的錦繡局。
惠妃耳聽著身後傳來的這兩道聲音,腳下的步子卻有一瞬得停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搭在宮人胳膊上的手稍稍收攏了些,而後卻重新朝主位走去,等坐下,她是看著那一眾宮人,說道:「玉箏,你親自去準備。」
等人應了聲,她是又對其餘宮人說道:「你們也都退下。」
「是。」
沒一會功夫,殿中的宮人便走得一乾二淨。那綠綢夾布簾重新歸於平靜,就連上頭繡著的一對鴛鴦,也在輕微的浮動之後變得寂靜起來。
無人說話。
惠妃就這樣端坐在主位上,看著蕭無琢,過了很久才開口問道:「先前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你又為什麼會去那兒?」
蕭無琢耳聽著這話,卻沒有開口。
「無琢!難不成你還想讓你父皇親自來審你嗎?」這回,惠妃的聲音也帶了些尖銳,她聽說陛下那兒已經聽到風聲了,如今也不過是礙於朝臣和外邦那些使臣都在,才沒說什麼,等到那兒的事一結束,必定是要尋無琢的。
可這個孩子……
惠妃還想再開口,只是這回不等她出聲,便已聽到蕭無琢用極其冷靜的聲音,把今日的事與她簡單得說了一遭。
等他最後一個字落下,惠妃的臉色已是一片陰沉模樣。
她先前便已有幾分猜測,無琢是年幼,有時候也的確是行事肆意了些,可若說他與別人在宮中幽會,這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沒想到,竟果真如此。
惠妃撐在引枕上的手忍不住緊握成拳,紅唇更是抿成一條線,今日這一樁事明顯便是一個局,一個針對無琢的局,為得就是讓陛下對無琢失望,這樣別說娶王家那位姑娘,只怕就連那個位置也是無緣了。
而能布出這樣局的,除了蕭無玨那一家還會有誰?
只要陛下就此對無琢失望,那麼帝位也好,王家那個女兒也好,自然都成了蕭無玨的囊中之物。
混帳!
真是混帳!
她從來就不喜歡那個德妃,什麼偏居一隅,什麼信佛不問世事,不過都是那個女人的表面功夫,她比誰都要知道那個女人的野心,縱然平日掩實得再好,可女人的直覺是不會有錯的。
只要想到自己的兒子落得如今這個地步,皆是因為那對母子的緣故,她這心下便存著一肚子氣。
蕭無琢看著惠妃那張陰沉而又憤怒的面容,卻是過了很久才啞著嗓音問道:「母妃,我是不是不能娶長樂了?」
他這一句話,放得很輕。
被這軒窗外頭的風拂過,甚至連個蹤跡也難以去尋。
惠妃耳聽著這話,心下的氣卻是又添了許多,他這傻兒子竟然還在想王家那姑娘?今天是什麼日子,百官朝賀、番邦進宮,在這麼多人面前鬧出這樣的醜事,別說娶妻了,只怕陛下不責罰他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心中也有些惱怒他。
明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內廷這麼多命婦女眷,只要他不去,任憑別人的局布得再好,也不過是錦繡文章一場空。
可偏偏他這個傻兒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如今就是有百十張嘴也說不清。
可就在看到蕭無琢那張清俊的面容有著往日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以及掩不住的希冀,惠妃這心頭的這口氣到底還是落了下去。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歎了口氣,而後在蕭無琢的注視下,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便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如同往常的每一回一樣,柔著嗓音與人說道:「無琢,忘了長樂。」
「等外頭的宴會散了,你便去同你的父皇求娶崔家姑娘。」
陛下沒有兄弟,武安侯就是他的手足,如今鬧出這樣的事,不管如何,都得給崔家一個交代。
只有無琢娶了崔家那位姑娘,這樁事才能就此平息。
蕭無琢聞言,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就睜著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惠妃,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著嗓音說道:「我只要長樂。」
等這話說完——
他是合了一雙眼睛,連同那眼中和麵上本該存有的希冀也一併掩了過去。
他挺拔的身子依舊屹立在這殿中,可眼睫微動,聲音也添了些顫抖:「母妃,我只要長樂。」
他只要長樂。
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她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長樂開始對他有所不同了,只要再過段日子,她一定會喜歡上他的。
為什麼?
為什麼要他娶別人?
「無琢……」
惠妃擰著眉,聲音也帶了些不高興,甚至對王珺也懷了幾許怨恨,若不是因為她的緣故,無琢又怎麼會進入別人的局?可此時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看著蕭無琢,還想再勸說人,只是不等她說話,便看到蕭無琢突然轉身往外跑去。
他的動作很快。
走到布簾處的時候,和迎面拿著醒酒湯進來的玉箏撞了一回。
青瓷碗盞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宮人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能眼睜睜得看著蕭無琢紅著眼眶往外跑去。
「王爺……」
幾個宮人連著追了幾步也沒能追到人。
玉箏讓人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盞,而後是握著帕子擦拭著手上的殘渣,朝惠妃走去,等走到人跟前,才問道:「娘娘,可要遣人去追王爺?」
惠妃耳聽著這話,卻是搖了搖頭。
她仍舊望著蕭無琢離去的方向,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說道:「就讓他一個人傷心一會。」
傷心夠了,也就能夠看開了。
玉箏聽著這話,心裡也歎了口氣,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扶著惠妃朝主位走去,等替人又重新斟了一盞茶,才開口說道:「殿下今日定是被人誣陷的。」
惠妃接過那盞茶也沒喝,卻是把先前蕭無琢說的話與人說了一遍。
玉箏聞言,卻是一驚,等回過神來自是忙道:「那娘娘為何不把這件事告訴皇后娘娘和陛下?」
可她這話剛落,便聽到端坐主位上的人嗤笑一聲。
「告訴有用嗎?那人心思最是縝密不過,只怕先前給無琢傳話的宮人早已不見了……」說到這,惠妃握著茶盞的手也收緊了些,卻是又過了一會,才沉聲道:「再說今日無琢的確犯了錯。」
「他的確是去了內廷,也的確是與那位武安侯府小姐在一起的時候被人撞見了。」
「何況要是這個時候我們再把王家扯進來,得罪得可不止是一個崔家了。」
崔家得罪不了。
王家更是不能得罪。
那對母子還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思及此,惠妃心裡這股子滔天的恨意更是怎麼藏不住,連帶著往日美豔的面容也扭曲了幾分,她修長的指尖緊緊壓在茶壁上,卻是過了很久才沉著嗓音,恨道:「那個賤人竟然敢這樣欺我兒,我絕不會放過她!」
……
而此時的宮道上。
如今已經趨近傍晚,宮中的人也早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今日發生的事,大家明面上誰也不敢說,可私底下早已議論萬分,王珺走在長廊上的時候,都能聽到那些在外頭灑掃的宮人輕聲議論著今日的事。
「噓——」
不知是誰瞧見了王珺的身影,原先熱鬧的議論聲也都消停了下來。
王家的七姑娘,大燕的長樂郡主,自幼便受帝後喜愛,少時便常居宮廷之中,於他們而言,也是不敢得罪的人。
因此這會眾人看她冷著臉過來,自是忙放下了手中的傢伙什,垂頭交手,很是恭敬。
王珺看著他們這幅模樣,神色仍是很冷清的模樣。
她就站在廊下,垂著一雙冷冰冰的桃花目,沉聲問道:「蕭無玨在什麼地方?」
幾個宮人對她本就頗有畏懼,一時竟然也未曾發現她話語中的不敬,聽人問起,便張口結舌得說著:「先前瞧見魏王殿下朝曲梁宮去了。」
曲梁宮是德妃的宮殿。
王珺得了准話,也就沒再停留,只是依舊冷著臉往前走去。
等她走得有些遠了,先前那些伏跪著的宮人才敢起身,她們遠遠看著王珺離去的身影,看著她朱紅色的裙擺拖曳在地上,即便隔得遠了,都能清晰得察覺到她身上的凜冽氣勢。
縱然王珺平日就不怎麼言語,讓人畏懼。
可他們也從未瞧見過她有這樣的時候,一時之間自是有人忍不住心有餘悸得說道:「今日這位郡主娘娘是怎麼了?瞧著好生可怕。」
這話一落,便有人輕聲答道:「許是因為秦王殿下行出的那些事,氣糊塗了……畢竟今日私會的那兩位,都和她有牽扯不開的關係。」
旁人一聽,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只是望著王珺離去的方向,才又輕聲說起先前還未說完的話。
王珺不知道身後那些宮人在說什麼。
她只是抿著唇,步子邁得很大,一步步朝曲梁宮走去。
如今已是黃昏,她穿著一身朱紅色的宮裝,遠遠瞧著就像身上被籠罩著一層烈火一般,尤其是在那天際晚霞的照映下,更是灼灼奪目得讓人都有些睜不開眼。
眼看著越來越近的曲梁宮,她的紅唇緊抿著,步子邁得更是大了許多,只是剛剛拐出長廊,還不等她走向小道,就被人握住了手腕拽到了拐角處。
而後,耳邊傳來清晰又熟悉的一句:「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