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有拘這話一落,不管是崔柔,還是王珺都愣了下。
尤其是崔柔——
她原先正低著頭,在聽到這句話後,一時竟也顧不得什麼,不自覺得抬了臉朝人看去。
元年,金陵?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時隔多年,她怎麼可能會記得那麼遙遠的事?
溫有拘看著崔柔臉上迷茫的神色,心下一時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情緒,似是有些遺憾,又好似早已猜到一般,只是原先負在身後的手到底還是鬆了開來。是他癡了,時隔二十年,她怎麼可能還會記得?
何況這二十年,她雖然沒變多少,可他……卻委實是變了許多。
當年遇見她的那會,正是他這人生中最落魄的時候,不過雖然心中遺憾,他的臉上卻還是帶著笑意,很溫和的與人說道:「當年金陵柳巷,夫人曾贈予我一袋銀錢。」
若是先前——
崔柔還會以為這位榮安侯保不准是認錯人了。
可在聽到他說得如此細緻又如此篤定的時候,她倒是也忍不住細細回想了一遍。
元嘉元年……
那麼應該是在她十五歲時候的事了。
及笈之前,她的確是住在金陵城的,至於柳巷,那處多是商鋪,做姑娘的時候,她倒是也常去,想到這,也不知怎得,她的腦中竟突然迴響起一個片段。
那應該是元年冬日的時候,有一回她和丫鬟出門,剛走下馬車便瞧見一個少年郎爛醉如泥得躺在牆角跟。那是個大雪天,地上的積雪都泛著銀光,路上就連個攤販都沒有,而他衣不蔽體躺在那兒,若不是還有口氣在,她只當他是死了。
她自幼跟隨母親施衣布粥,瞧見這幅模樣,自是心有不忍。
原本是想留下一袋銀子供人過冬,沒想到剛讓丫鬟把銀子送到少年跟前,就見那個原本合著眼的少年突然睜開了眼,緊跟著便是那袋銀子被人扔了回來,靛青色的荷包在雪地裡砸出一個小窟窿,倒讓崔柔也忍不住嚇了一跳。
等抬頭看去,便見那個原先躺著的少年郎已坐起身。
他背靠著牆壁,望著她的目光,冷冰冰得,唇角也帶著些嘲諷:「你是在可憐我?」
那還是崔柔頭一回碰到這樣的事。
身側丫鬟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自是被氣得紅了臉,一副要同人去爭論的樣子。
到後頭還是崔柔按住了她,好脾氣得同那個少年說道:「我並非可憐公子,只是如今正是寒冬,公子若是再這般待在這雪地裡,會死的。」
「我死與不死與你何干?」
崔柔還記著那個少年說話時的樣子,明明衣衫襤褸極其落魄,可他望著她的眼神卻仿佛帶著天生的貴氣,只是脾氣卻有些不好,就像是一隻渾身長滿了刺的刺蝟一樣,把身上的那些刺全都暴露出來,以此來拒絕著別人的好意。
那個時候,崔柔其實也不想再管他的事。
她本是好心,既然他不肯接受,那也就罷了,可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又或許是因為他雖然渾身長滿了刺,可她卻好似能夠通過那雙眼睛望進他的心底,窺見他以堅強圍起來的軟弱和可憐。
因此,她到底還是彎腰撿起了那隻荷包,走過去同他說了一句:「公子,人來世間這一遭,不是為了求死的,公子如此年輕,本該有大好年華和前程等著公子,若這般就死了,豈不可惜?」
「如今一時的落魄並沒有什麼……」
「他人的看不起也沒有什麼,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夠了。」
她只說了這兩句,而後放下荷包便轉身走了。
原本以為以少年的脾氣還是不會接受,沒想到她快走到馬車邊上,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彆扭而又清冷的聲音——
「喂。」
崔柔轉身看去,透過那茫茫大雪看見他抿著唇,望著她,卻是過了許久才啞著嗓音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女兒家的名字又豈能同別人說?
何況她做這些,本來就不過是隨手的事,因此她也只是輕輕笑了笑,伸出手指裹了裹身上的大紅斗篷便上了馬車。
腦中的回憶戛然而止。
而崔柔仰著頭怔怔得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下說不出是震驚還是不敢置信。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時下在長安城中被人說道最多的榮安侯,竟然就是當年那個落魄而又倔強的少年郎,她就這樣仰頭望著他,好一會才啞聲與人說道:「你——」
溫有拘看著她這幅模樣,便知她是記起來了。一時之間,他的笑意也是越發溫厚了些許,眉目彎彎,與人笑道:「夫人記起來了?」
崔柔耳聽著這話,便點了點頭,只是臉上卻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你這些年——」
「這些年,我一直待在邊城,從最低的步兵坐起,經了二十年光景才終於有所成就……」溫有拘的嗓音很是溫和,好似聲音高些便會嚇到人一樣,與人說起來的時候,聲音放得很輕。
等前話一落,他是又輕輕笑了笑:「說起來,還要多謝夫人當年那一袋銀子,才不至於讓我死在那個寒冬。」
除此之外,他卻是沒有再提別的。
他沒有與她說,起初那些年有多麼難捱,軍營裡的人來自五湖四海,那處本身又是個蠻荒之地,那會他年紀小不知明裡暗裡受了多少欺負。
同樣,他也沒有說,這些年,他尋她尋得有多困難。
每一年帶著滿懷希望去尋人,臨來又帶著失望回去,也曾想過放棄,可只要想起那個蒼茫雪日,她裹著一身大紅斗篷站在他的身前,彎著眼睛與他說著:「一時的落魄沒有什麼,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夠了。」
便不捨得放棄。
所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經此二十年,他終於重新站在了她的身前。
他想與他說……
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我平平安安的回來,帶著滿身榮耀,站在了你的身前。
可到最後,他只是這樣垂著一雙眼,溫和的,有禮的,低頭望著她,柔聲問道:「夫人這些年過得可好?」
崔柔原先一直安安靜靜得聽著溫有拘在說話,驟然聽到這一句,神色卻有一瞬得凝滯,只是也不過這一會光景,她便又重新拾起了笑顏,柔著嗓音與人說道:「多謝侯爺掛懷,我很好。」
這話說完——
身後明和終於忍不住輕聲插了句嘴:「夫人,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下山了。」
崔柔耳聽著這話,也回過神來。
如今天色也的確晚了,她們也確實到了該下山的時候,因此她也就未再多說什麼,只是朝溫有拘看去。
還不等她說話,便聽到眼前的男人已溫聲說道:「夫人快些下山。」
崔柔見此也就未再多說什麼。
等王珺朝人福身一禮後,便朝人點了點頭,而後便牽著王珺朝馬車走去。
等坐上馬車的時候。
王珺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母親,這位榮安侯……」
崔柔知她心中所想,便笑著同人說起了這麼一樁往事,等說完,她還有些不敢置信得說道:「當年他與我說,有朝一日一定會做出一番成就,沒想到,真讓他做到了。」
其實若不是今日溫有拘與她說起這樁舊事——
她卻是早已經忘了的。
可經人提起,崔柔便也忍不住想起當年那個蒼茫雪日,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靠著牆角抿著唇看著她,與她說著:「你不與我說也沒關係,總有一日,我會做出一番成就給你看的。」
「到那時……」
只是那個時候,她已經坐上了馬車,倒也沒有聽清溫有拘後頭說得是什麼。
王珺倒是沒有察覺母親的神色,她只是頗為有些訝異得靠著車璧,原來這位榮安侯當年和母親竟然有這麼一段淵源,怪不得當年母親死後,這位榮安侯會跪在母親的墳前。
原來,是因為年少時的這個緣故。
不過——
她心中總覺得那位榮安侯對母親的情誼,並不像只是為了報這年少時的一次援手相助。
倒像是……
想到這,她是又抬了眼朝對面端坐著的母親看去,眼看著她神色如常,想了想,王珺到底也沒說什麼。
而如今還在寺中的溫有拘,眼看著馬車越行越遠,直到瞧不見蹤影才收回了目光朝寺中走去,這華安寺的住持說起來與他也是故友,今日原本是來同人喝茶,倒是沒想到會遇見崔柔母女。
不過想著先前崔柔臉上那一瞬的不自然……
溫有拘便又皺了皺眉,他也沒有止步,只是同身後的隨侍說道:「讓人去查下王家,最近可有什麼事?」等到隨侍應了一聲,他便繼續往前走去,只是走到一處的時候卻發現有人好似再看他,只是循目望去卻只有幾個僧人。
……
等到溫有拘走後,才有一個身穿月白色長褙子的女人從牆角那處出來。
她頭戴帷帽,有風拂過,恰好掀起了那兩片輕紗,露出裡頭的一張面容,正是許久不曾露面過的周慧。
似是恐人發現,周慧忙伸手把輕紗重新按下,而後她便繼續望著溫有拘離去的方向,想起先前他和崔柔站在一起時的畫面,她也沒有回頭,只是朝身側的綠衣丫鬟問道:「那個男人是誰?」
她雖然已經許久不曾下山,可這丫鬟隔三差五卻還是會去山下一趟,一來置辦東西,二來也是打探消息。
因此這會聽周慧問起,綠衣丫鬟便輕聲回到:「這是從邊城回來的溫將軍,陛下念他功高,特地擢升他為榮安侯,如今長安城中最有名氣的便是這位榮安侯了。」
榮安侯?
周慧輕輕念了一回,緊跟著是又問了一句:「他沒成婚?」
耳聽著這個問題,綠衣丫鬟卻是微微一愣,等回過神來才又同人說道:「沒有,這位榮安侯年過三十,不僅不曾婚娶,聽說就連一個通房都沒有。近來有不少媒人想登侯府的門,為他說親,可就連侯府的門檻也踏不進去。」
周慧耳聽著這話,卻沒說話,她只是望著溫有拘離去的方向,眼見人轉入了小道才終於收回了目光,轉過身。
朝禪房走去的那一路,她一直沒有說話,臨來快走到了,倒是說了一句:「這幾日,你就下山……」眼見人循目看來,便又跟著一句:「去城裡租間宅子,就選在鬧市,最好是些三教九流的地方。」
綠衣丫鬟耳聽著這話,便扭頭去看她。只是隔著帷帽,她也看不見周慧的神色,只能隱約瞧見她的臉上掛著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這個笑容詭異得讓她有些害怕。
可她也不敢說道什麼,隻輕輕應了聲。
……
日子過了七月。
這天倒也沒那麼熱了,一座茶樓裡,王珺穿著一身夏日裡的薄衫,正倚著欄杆,手裡握著一把絹扇,垂著一雙眼望著底下,眼看著底下車水馬龍,而她便有一下沒一下得晃打著手中的扇。
杜若就坐在她對面,眼看著她這幅模樣,便道:「你近些日子倒是越發少話了。」
這話說完,她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握著帕子拭著唇角,而後是看著人繼續說道:「我前幾日倒是見過你表姐。」
王珺耳聽著這話,打扇的動作便是一頓。
自從表姐的婚事定下來後,她就沒去過崔家,雖然蕭無珩說萬事朝前看,可每回瞧著表姐,她心裡總歸難受,就連上回去寺裡求了簽,回頭也是母親一個人去的崔家……想到這,她也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端坐好。
待把手上的絹扇置於一側,便又取過茶盞。
喝茶不語。
杜若見她這般,心下卻是又歎了口氣,連著嗓音也透了些無奈:「當日宮裡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可如今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也該放下了。」
說到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緊跟著是又一句:「前幾日我見你表姐正同侯夫人去挑選成婚用的綢緞,有說有笑的,嬌嬌,所有人都已放下此事,你卻還在耿耿於懷,若不知道的,還真當你是喜歡那秦王喜歡得不可自拔了。」
近來,長安城中的貴女圈,時有提到王珺,都說她近些日子閉門不出皆是因為得知秦王要和崔家小姐成婚,心中難受才不肯出門。
王珺聞言,終於無可奈何得露了個笑:「那些渾話,你也信?」
「我就是不信才想讓你好生振作起來,說到底你表姐是秦王訂婚了,你如此閉門不出,難免旁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杜若說這話的時候,板著一張臉,神情頗有些嚴肅。
王珺看著她這幅樣子,一時卻沒說話,到後頭才終於輕輕「嗯」了一聲,說了一句:「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杜若知她的性子,只要想通了也就不會再鑽那牛角尖了。
因此見人這般說道,自是鬆了一口氣。
餘後兩人倒是說起了些尋常話,等又吃了些茶點才一道下樓。
下樓的時候,王珺是和杜若說道:「我也許久不曾見杜伯母了,趁著今日日頭好便去給她請個安。」
杜若耳聽著這話,自是笑著說好,她一面挽著人的胳膊,一面是柔聲與人說著:「你若去,母親自是高興的,只怕今兒夜裡,連晚飯都得多吃上一碗。」
王珺聞言,臉上的笑意卻是又多了些。
兩人為了方便,便坐了一輛馬車,途徑鬧市的時候,杜若透過那半掀的車簾,卻是瞧見街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而那個身影前卻是一個陌生的侍女。
眼看著這幅畫面,杜若不自覺便皺了皺眉。
王珺正在喝茶,等擱下茶盞的時候,恰好瞧見她皺眉看著外頭,便有些詫異,她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盞置於一側的茶案上,一面是問道:「姐姐在瞧什麼?」
耳聽著這一句——
杜若倒是也終於回過神來,她搖了搖頭,與人笑道:「沒什麼。」
這話說完,她是又朝外頭瞧去一眼,只是那處熙熙攘攘,卻再無她先前瞧見過的那道身影。因此,她也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靠著車璧端坐著。
只是耳聽著馬車輪子踩著那青石地板發出來的聲音,杜若卻還是忍不住想起先前那道身影,若是她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王家伯父,只是這裡是鬧市,住得又都是些下九流的人,王伯父這樣的清貴人又怎麼可能來這樣的地方?
准是她看花眼了。
想到這,杜若抿了抿唇,到底還是收斂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