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說話間,溫有拘便被人請了進來。
他今日也只是穿著一身常服,青色長衫,並不算華貴的料子,瞧著倒很是舒服,又在那衣擺上繡著竹子,看起來卻是比平日還要多幾分溫潤清雋的模樣。
等走進來後,看著屋子裡的這一眾人,他是微微愣了下,卻是沒有想到今日崔家會有這麼多人。
崔長豈看著他卻很高興,見人進來便忙起身相迎,一邊是拍著他的肩膀請人入座,一邊是笑著與人說道:「等了你好一會了。」
他和溫有拘雖然相識不久,卻因為彼此秉性相投的緣故,倒有些相見恨晚。
等引人入座後——
他才又回了座,握著茶盞,與人說道:「昨兒個底下的人射殺了一隻鹿,知我喜歡便給我送了過來,我瞧著不錯,曉得你在京中沒什麼親眷便邀你過來一道吃用。」
他說起話來,滿面笑意。
較起先前面對王慎時的模樣,當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若不知道這其中關係的,只怕都該以為這溫有拘才是崔長豈的妹夫。
王慎也的確有些不舒服。
倒不是因為崔長豈的態度,而是因為坐在對面的那個溫有拘。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原本他對這位榮安侯,也沒什麼看法,可只要想到那日他和崔柔站在一道時,那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情緒,便忍不住皺了皺眉。尤其是那日,他從西山回去的時候,私下問起崔柔今日去了什麼地方。
她回答說是和嬌嬌去了鋪子。
再問有沒有其餘人的時候,她卻說沒有。
想到這,王慎握著茶盞的手便又忍不住握緊了些。
王慎這副模樣,旁人自是未察。可崔柔與他二十年夫妻,又坐在他身邊,見他一直垂眸不語,只當是因為哥哥先前態度的緣故。她也沒說什麼,私下卻是輕輕握了一回他的手,見人循目看來便又遞了個安撫的笑。
眼看著身側妻子的笑容,王慎這心中的不舒服倒也去了不少。
不管如何——
阿柔都是向著她的。
王慎想到這,眼中的笑意卻是又溫和了許多。
而坐在圈椅上的溫有拘,目光在落到對側那一對夫妻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卻有些微頓。不過也就一個呼吸間的事,他便又恢復如常與崔長豈說道:「兄長美意原不該推辭,只是今日到底是崔兄一家齊歡之樂,我一個外人……」
他這話還沒說完。
崔長豈便已皺了眉接過了話:「什麼外人不外人的?當初若不是你,我們一家早就被那群水賊殺了,哪裡還有機會來享這闔家歡樂?」等這話一落,他是又不高興得添了一句:「九信,你我都是武將出身,怎得如今你也學了那派酸儒的做法,窮講究起來了?」
他不高興的時候,臉上是沒有半點遮掩的。
溫有拘看著他這幅模樣,心裡也有些無奈。
到後頭還是謝文茵也幫著說了幾句,總算是留了人一道用膳。
因著時辰也差不多了,崔柔和謝文茵便起身去了廚房幫忙,而崔靜閒也笑領著王珺姐弟往外頭走去。
王禎早先在朱先生那兒待著,自是也不知道城裡發生的這些事。
卻是等到昨兒個回家的時候,才從貼身小廝那處知曉蕭無琢被許了婚,知道此事後他心裡自是不滿,原本想跑去蕭無琢跟前問一問,問一問為什麼他滿口說著要娶阿姐,最後卻反而和表姐定親了。
可是還沒動身便被阿姐勸住了。
如今從阿姐口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禎自是也明白過來了。
可只要想到自己的好友要娶表姐,心裡到底還是有些彆扭,因此這會他便跟在兩人身後也不說話。
崔靜閒看著王禎這幅模樣,自然也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她仍是眉目彎彎,與人笑道:「禎哥兒年紀大了,再同我們玩鬧也覺得無趣,倒不如去後邊的練武場練練手?那裡有幾個父親的長隨,騎射武藝都不錯。」
王禎如今正是愛動的年紀,真讓他跟在兩個姐姐身後,聽她們說閨閣女兒家的事,也不自在。
因此聽到這一句,自是眉開眼笑,應了。
崔靜閒見他高興,便又遣了個侍女,讓人領他過去。
等到王禎走後——
王珺才又同崔靜閒一道回了她的屋子。
如今正是暑日裡最炎熱的時候了,王珺有段日子沒來,如今打眼一瞧,倒也發現這屋子裡的佈置變了許多,原本那掛在外頭草綠色的夾布簾子換成了鮫綃制的輕紗。
瞧著清爽又透氣。
而兩邊軒窗大開,又恐外間日頭曬人,便又各自懸了一段竹簾。
如今那竹簾半卷起來,蓋住了外間的日頭,卻也不至於讓這屋中沒個光亮。
再往另一處瞧去,便見那多寶閣上和牆上置著的東西與往日倒是沒什麼差別,一架用綠布包著的古琴,並著一副字畫,顯露出這屋子主人的書香氣。而往東邊的窗戶看去,倒是瞧見那窗子底下多了一個繡架,如今紅色綢布攤在那頭。
因著離得遠,王珺也只能隱約瞧見一雙鴛鴦。
眼瞧著那雙鴛鴦,王珺的步子一頓,臉上的笑意也有一瞬得凝滯。
「前些日子,家裡請了個婦人,不僅做得一手好菜,那做糕點和甜水的手藝也格外不錯,先前我已吩咐人下去了……」崔靜閒邊走邊說著話,等了有一會子也沒聽身後的人出聲,便扭頭看去。
待瞧見她盯著那綢布上的鴛鴦瞧,崔靜閒又豈會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也沒說話,只是笑著握了人的手,而後是與人說道:「快過來坐,我們也許久沒說體己話了。」
王珺耳聽著這話倒是也回過神來,她收回了目光有斂了心中的思緒,聞人話語便也柔聲說了一聲「好」,隨著人一道坐在了那靠窗的軟榻上。
茶點瓜果是早已備下了的,幾個丫鬟知道她們要說體己話,等佈置完便笑著退下了。
等人走後——
王珺才取過早先備下的盒子與人說道:「早先母親給表姐的,是我同母親一道挑的,至於這一盒子……」她一面說著,一面是把手中的盒子推到人跟前,跟著是又一句:「這是我自己送給表姐的。」
其實這一盒子,雖然是她和蕭無珩兩個人挑的。
可錢卻是沒付的。
若說起來,還是蕭無珩的功勞要大些,可說到底,她如今和他也沒什麼關係,自然沒這個臉說是同蕭無珩一道送得。
崔靜閒卻不知她在想什麼,聞言便笑著擱了茶盞,接過盒子打開一看。眼瞧著裡頭都是些稀罕玩意,有葡萄花紋銀質的香囊球,也有樣式精美又華貴的珠釵,還有字畫孤本,滿滿一盒子,且不說銀錢,便說這心意也是滿滿的。
王珺不知道她喜不喜歡,見她一件件翻著,便又同人說了一句:「當日表姐問起過我那支杏花簪,前些日子我也問過我朋友了,只是他說那師傅已經不再做這樣的簪子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免不得想起當日蕭無珩與她說起這番話時的模樣。
「若是你要,他分文不取也會給你送來。」
「可若是別人,縱使金山銀山,他都不肯。」
那人的話就和他的性子一樣霸道,即便過去有那麼幾日光景了,可這些話卻還是時常在耳邊縈繞著,甚至連那人說話時的樣子,呼吸間噴出來的熱氣,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崔靜閒原本當日也只是隨口一提,倒是沒想到嬌嬌竟然記在心上。
她剛想與人說一句「無妨」,抬眼看去便見對側的嬌人滿面緋紅、一雙桃花目還泛著漣漪,這樣的模樣,崔靜閒並不是頭一回瞧見,以往玩得好的手帕交想起情郎的時候,也有這樣的。
可在嬌嬌身上,她卻是第一次瞧見。
她心下思緒微動,待把手上的盒子一合,便壓低了嗓音問道:「嬌嬌說的朋友怕是你的心上人?」
王珺驟然聽到這一句,起初神色是一變,又見她笑目盈盈便又紅了臉,她忙捧了茶盞作勢飲茶,等稍稍平復了才說道:「表姐渾說什麼?我哪來的心上人?」
「我若渾說,你紅什麼臉?」崔靜閒說這話的時候,眉目含笑,神色也很是篤定。
王珺看她這幅模樣,卻是越發羞惱起來。
她也覺得奇怪,自己怎麼說也是嫁過人的人了,以前和那些婦人湊在一起說起別的姑娘家的婚事,也從來沒有紅過臉,就算和蕭無玨相處也是相敬如賓,哪有這樣容易害羞的?可如今倒是跟個不知事的小姑娘,越發回過去了。
崔靜閒看著她這樣子,便又笑著問了一句:「若是我沒猜錯,那人是齊王殿下?」
等這話說完,察覺到對面王珺怔忡的神色,她便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也不等人問,崔靜閒便先解了她的疑惑:「那日在宮裡的時候,我瞧見那位齊王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同。」只是那會她也沒有多想。
王珺此時心情倒也平復了不少,沒有先前那樣容易害羞了。
於她而言,表姐不是外人,因此聽人說完,她在一瞬得猶豫之後,便問道:「表姐覺得他如何?」
如今心裡有了蕭無珩。
她自然也想知道身邊這些親近的人是怎麼看蕭無珩的。
其實她心中還是有些擔心的,蕭無珩雖然戰功赫赫,卻是個難以親近的性子,又加上他生性淡漠,在這長安城中的名聲且不說比不上蕭無玨,便是蕭無琢幾人也要比他高些。
崔靜閒耳聽著這話,倒是細細沉吟了一番,而後才與人說道:「這位齊王殿下,雖然性子寡淡了些,為人也少言寡語的,人卻是不錯的……父親很少佩服人,這位齊王卻是一個。」等這話說完,她便笑著握了王珺的手,柔聲說道:「你若真喜歡他,倒也是好的。
她心裡總覺得那位魏王,雖然平日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行事卻有些捉摸不透。
何況她也不傻,當日在宮裡,究竟是誰設計讓秦王來歸雲亭,除了那位魏王只怕也不會有其他人,只是這魏王平日甚會做人,秦王也的確是犯了錯,又無憑無證,那些人縱然有心思,也沒這個膽量敢把罪責推到一個廣有聲譽的王爺身上。
倒是那位齊王——
雖然他在城中的名聲不好,可想到當日他看向嬌嬌時的眼神。
猶如峭寒冬日裡的一抹陽光。
雖然不至於讓寒冬化開,卻也足夠暖到人的心間了,這樣的人若是真得喜歡一個人,必然是全心全意的。
王珺耳聽著抓,臉上先前的躊躇和擔心,卻也消了個無影無蹤。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回握住眼前人的手,露了個笑。
等到兩人回到堂屋的時候,卻發現屋內的氣氛並不算好。
王珺在請安的時候是掃了眼屋中,母親和舅母還沒回來,榮安侯仍舊神色如常得坐在一側,而舅舅和父親卻都有些沉著臉,尤其是舅舅……
她心裡明白舅舅這是還沒有原諒父親。
若不是因為目前和她們姐弟的緣故,只怕舅舅根本不會讓父親登門。
她也聽說近些日子舅舅和父親在朝中時常有意見分歧的地方,不過這些事,她作為晚輩的也不好多說。
好在崔長豈到底還是顧念著王珺,眼見她們進來,也就斂了臉上的陰沉,重新拾了笑意。
待又過了一會——
便也到了該吃用午膳的時候了。
崔長豈三人是要喝酒的,因此謝文茵便給他們三人在外廳又佈置了一桌。
至於王珺幾個,自是留在屋子裡。
……
等過了未時。
溫有拘因為先前得了親隨的稟報,說是有事,便與崔長豈兩人請辭了。
左右如今吃用得也差不多了,崔長豈自然也沒攔人,只是笑著讓他無事便來家中,便讓人領著他出去了。
不過溫有拘還沒轉出外院,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一道熟悉的聲音:「侯爺留步。」
卻是王慎。
溫有拘在聽到這道聲音的時候,臉上也沒有多餘的神色,步子倒是停了下來。不過他也沒有轉身,只是耳聽著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待看到那人走到身前的時候,才淡淡同人打了一個招呼:「國公爺有事?」
王慎耳聽著這話,卻沒說話。
他是先朝侯在一側的小廝說了一句:「你先退下,我有話同榮安侯說。」
等到那小廝應聲退下,他才又看向眼前的溫有拘,問道:「榮安侯往日可曾見過我家夫人嗎?」
溫有拘聞言,負在身後的手有一瞬得停頓。
只是也就那一瞬的功夫,他便又神色淡淡得看向王慎,道:「見過又如何,沒見過又如何?」
王慎看著他這幅模樣,神色卻是一變。
先前人多,倒也沒發覺什麼,可如今只剩他們兩人,他自然是清晰得感覺到溫有拘對他的敵意。
男人間的敵意,除了政見,便是女人。
他和溫有拘並無政見相左的時候,那麼如今他的敵意,自然也就只有一個原因。
想到這,王慎也就不再端著身份,沉著臉,冷著聲,與人說道:「我不知道榮安侯心中是怎麼想的,可阿柔是我的妻子,我希望日後侯爺不要再私下見阿柔。」
溫有拘耳聽著這話,卻遲遲不曾說話。
他只是垂著一雙眼看著王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很輕得笑了下。
王慎看著溫有拘略帶譏諷的笑容,皺了皺眉:「你在笑什麼?」他說這話的時候,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著,神色也有些不好。
他不喜歡溫有拘這個人,更不喜歡他這樣的笑。
「我笑什麼?」
溫有拘似是在重複他的話,等說完,便又把目光投向王慎,跟著一句:「國公爺難道不知道嗎?」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朝王慎走去。
等離人還有一步距離的樣子,才止了步子。
他們兩個人的身量其實差不多高,只是王慎出生士族走得又是文官的路,而溫有拘卻在戰場上打滾了二十多年,氣勢卻是截然不同的。此時溫有拘就這樣負著手,用一種未加掩飾的嘲諷和鄙夷,帶著鋪天蓋地的氣勢,站在王慎的跟前,說道:「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做她的丈夫?」
當日在寺裡見到崔柔的時候,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後來讓親隨仔細查了一番,才知道王家竟然是出了這樣的事,只要想到因為眼前這個男人做出的那些混帳事讓她如此傷心,他就想不顧一切得帶她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不行……
他沒有這個資格。
他也知道,那個人不會隨他離開。
因此他也只能站在王慎的跟前,與他冷聲說道:「你這樣的人,怎麼有資格守在她的身邊?」
等說完,溫有拘一手扶著袖子,一面是站直了身子,神色淡淡得看著他:「國公爺若是沒事,本侯也該告退了。」這話說完,他也懶得同人做什麼樣子,只是提步打算離開,不過在離開的時候,他還是說了一句:「國公爺既然還記得她是你的妻子,就該好生珍之重之。」
「別等到有一日,追悔莫及。」
等這話說完,他便再未停步,繼續往前走去。
王慎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竟渾身發冷,他望著溫有拘離去的身影,耳邊環繞得卻只有他先前說得那番話。
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做她的丈夫?
你這樣的人,怎麼有資格守在她的身邊?
他這樣的人……
小廝送完溫有拘出去後,發現王慎還站在那處,便有些詫異得迎上前問了一句:「國公爺,您怎麼了?」
王慎耳聽著這道聲音,才漸漸回過神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眼前那個小廝眼睛裡頭倒映出來的自己身影,再無往日的氣度,面容慘白而又倉惶。他是合了合眼睛,等到漸漸平復了心下的情緒才啞著嗓音說道:「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