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中兩側竹子錯落分佈。
如今已是深秋,那些猶如小兒胳膊大小的竹節依舊泛著輕,可往上那細小的枝幹卻不知是不是承受不了那一份重量,微微壓下一些身軀,使得那些泛著秋色的竹葉也跟著一道彎下了些。
有風拂過,頭頂的竹葉簌簌而落,有些落在泥土之中,和原先早已落下的竹葉混為一體,而有些落在兩人的肩上,只是不等他們輕拂便已被風吹遠了。
自從溫有拘說完那句話後,這竹林之中便遲遲再無人說話。
唯有枝葉纏繞在一道時,鬧出些許聲響。
崔柔的面容仍舊保持著先前微仰時的模樣,只是雙目卻不似先前那般帶著歉意,而是睜得很圓,似是錯愕,又像是怔忡。她起初還想再同人表幾句歉意,為了那本不該存在的冒犯,因此紅唇也依舊保持著微微輕啟的樣子。
只是在聽到溫有拘那句話後,卻因為太過震驚的緣故,一時竟忘記了閉緊。
我對你的確心懷不軌……
這話恍如林間的清風一般,看似輕柔卻有著他該有的力度。
不過九個字,可崔柔卻好似聽不明白似得,竟一直仰著頭愣愣得看著溫有拘。
溫有拘看著她這幅模樣,眼中笑意越深。
平日的崔柔大多都是溫雅端莊的,無論是她的神態還是動作,都是長安城中世家大婦的標榜。可如今的她,睜得很圓的眼睛,微微輕啟的紅唇,沒了平日的冷靜自持,臉上的神態是驚訝錯愕的。
這幅模樣,竟有些像他當年雪日狩獵時遇見的狐狸幼崽。數十人的弓箭都對著它,可它卻沒有驚慌沒有害怕,只是半歪著頭,不解他們要做什麼。
就這麼一副簡簡單單的模樣,卻讓人的心中無端生出一種莫名的歡喜。
那個時候,他笑著抬手讓人收回了箭弩,放了那隻狐狸歸於林中。
而今——
他也笑了。
微微垂下的眸中,猶如四月春風一般,臉上也是掩不住的溫文爾雅,溫有拘笑著伸手拂向她的肩頭,修長的指尖撚著她肩頭那一片紋路清晰的竹葉。或許是這一番親昵的動作,終於讓崔柔回過神來,她似是受了驚嚇忙往後倒退一步,就連眼中也多了幾分忌憚。
眼看著崔柔這般神情舉動,溫有拘也沒覺得什麼。
他只是攤開自己的手心,把那片竹葉露於她的身前,似是在與她解釋先前的舉動。
察覺到她輕微得鬆了一口氣。
溫有拘才繼續說道:「當日你曾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我與你說很好,其實那都是我騙你的。」
他說話時,聲音溫和,臉上也帶著一抹笑,只是那微微垂下的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沒了以往相處時的避諱,即便依舊溫文爾雅卻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強勢。
也是這一抹強勢,讓崔柔避無可避。
她的身後是竹林,而身前是溫有拘,左右兩側倒是沒有屏障,可她卻好似被困於這方寸之地忘了動彈,甚至連一句讓他別再說下去的話都說不出口。
她只能低下頭,不再與他對視。
好似這樣的話,就可以掩蓋住自己內心的慌張,就可以假裝聽不見後頭的話。
溫有拘看著她少有的逃避模樣,臉上的笑意卻變得越發深邃起來,自從與她相識後,他曾有意無意得從崔長豈的口中打聽過許多回崔柔的事。
大多都是小時候的事,還未及笈的小姑娘在金陵的一點一滴,他一點點的從別人的口中套出來,好像這樣就能夠看盡她的從前。
看盡那段,他未曾參與過她的從前。
「你別看我那妹子溫溫柔柔的,小時候卻比我還愛玩鬧些。五、六歲的時候,見我爬牆出去非扯著我的袖子讓我帶她一道出去,我若不肯,她也不哭,只是抬著一張臉,彎著一雙月牙似的眼睛望著我,笑眯眯得同我說『哥哥若不帶我去,我便同父親去說你出去玩』。」
「長大些,父親教我們騎馬射箭,她呀看著柔弱,性子卻是個不服輸的,從馬上摔下來也不哭,被長槍劃破手也不叫。」
「再後來……」
旁人說來無意,又不著邊際,大多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可溫有拘卻聽得仔細又用心,像是收穫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得記在心中。
原本以為這輩子,他只能帶著這些慢慢老去,卻沒想到她竟然會同王慎和離,剛知道的那一日,他正在府中的一株老槐樹下獨自一人喝著酒。
崔柔沒有和離的時候,他曾想過許多回,不管不顧得從王家把她帶出來,與她說「即便沒了王慎,你也能過得很好」。
可剛邁出去一步,耳邊縈繞得卻是「若是讓她知道,你對她竟有這樣的情意,你以為,阿柔日後可還會再見你?」
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怕過什麼。
即便多次在生死之間徘徊,他也沒有過害怕,只是有些遺憾,遺憾還未尋到她。
可他卻怕極了崔柔的厭惡,他怕崔柔知曉之後,不再見他,更怕從她這雙眼中看出厭惡與逃避。
只要想到這些,他便寢食難安。
所以縱然再想帶她離開,可他卻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後來得知崔柔竟同王慎和離的時候,他是錯愕的,可錯愕之後便是狂喜,期盼了這麼久的事,以為只是一場虛妄的事,竟成了真的。
他如何能夠不高興?
那日,他手中的酒盞掉在地上,裡頭滿滿的一盞酒水潑濕了身上的衣裳也沒有理會,他就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疾步往府外走去,而後翻身上馬朝成國公府趕去。
那個時候,他迫切得想見到她,迫切得想把心中的話同她說。
只是馬匹停在官道上的時候,望著成國公府的方向,他卻牽著韁繩停住了,他沒有往前,只是高坐在馬上,望著成國公府的方向直到餘暉落盡,直到黑夜升起才平靜得轉頭回去。
他已經三十有五了。
即便再像毛頭小子,他也終歸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少年郎了。
二十年前,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即便低入塵埃,他也能夠直視她說一句「你不與我說也沒有關係,總有一日,我會做出一番成就給你看,到那時,我再回來娶你。」
可現實是等他做出一番成就的時候,她已經為人妻母。
倘若他就這樣上門訴說自己的情意,只怕崔柔不是以為他瘋了,便是和他以往所預料到的一樣,再也不見他。
他三十五了,有著足夠的耐心。
既然好不容易盼到人和離了,他自然不著急再多等一段時間。
他知道崔柔回到了崔家,所以日日登門拜訪,就連崔長豈都察覺到了不對勁,私下曾探過他的口風,更別說謝文茵等人了,可眼前這個人啊,明明嫁為人婦二十年,偏偏卻看不透他的情意。
溫有拘想到這的時候,心下也不知是無奈還是好笑,他是不著急慢慢等她,卻不能讓她丁點都不知情。
何況看她如今的樣子,大有這輩子就這樣孤身一人的感覺。
所以他今日攔了她,說出那樣孟浪的話,還不管不顧得把人有意無意得困在這方寸之地,同她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想聽,可這些話困在我心裡已經太久了。」
溫有拘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尾調卻微微上揚,察覺到眼前人不由自主輕顫起來的長睫,聲線又放輕了許多,只是與這樣輕柔所不同的,卻是他說出來得那些話:「其實這些年,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這二十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起初那幾年,我在戰場拼了命去掙那些功勳,是因為只有拿到了這些功勳,我才有能力去尋你。」
「這十多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尋著你的蹤跡,起初那幾年,想得要多些,想著最好你還沒有婚配,那麼尋見你的時候,我就可以求娶你。」
「後來年復一年,還是尋不到你的蹤跡,看得倒是越來越淡了,因為……」溫有拘說到這的時候,語氣微頓,垂下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即便看不到她那微微垂下的臉上的神情,卻也能夠看出她的緊張。
他就這樣望著她,慢慢說道:「我知道即便找到了你,你也一定嫁人為妻,生兒育女了。」
崔柔先前一直不曾說話,可聽到這一句的時候,袖下緊握著在一道的手指,忍不住有些鬆開。
她想抬頭問一問他,既然明知道,為何還要……
只是口中的話還沒有吐出,便又聽到那個溫潤的嗓音在身前響起:「你想問我,既然明知道你已經為人妻母,卻還是這麼傻不成親,尋著你?」
崔柔沒說話也沒抬頭。
這的確是她先前想問的,可如今聽著這個聲音,聽著他的詢問,她卻不想問了。
溫有拘見她不語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笑了下。
今日天朗氣清,天上的那輪太陽透過這錯落分佈的竹葉打到他們的身上,倒讓人覺得有些暖暖的,溫有拘仍低著頭看著她,口中是很輕得說了一句:「崔柔,我也想過放棄的。」
他不是聖人也不是神仙。
年復一年的失望和疲憊,不是可以置若無聞的。
只是比起輕而易舉的放棄所得到的輕鬆,讓他害怕的,卻是有朝一日真得尋到了她,他卻沒有這個資格再與她說什麼了。
何況,他整顆心都在她的身上,這樣的他又有什麼資格去給別人允諾什麼?
所以,他這樣與她說:「我想過放棄,可是這個執念已經跟了我二十年,我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每一次睜開眼都在想著尋到你,要放棄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
明明是帶著笑的話語,卻讓崔柔聽出了他話中的蒼涼和疲憊。
她原先鬆開的手重新被握緊,那雙彎翹的長睫也不自覺輕顫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崔柔終於抬了頭,她仰著頭望著近在眼前的溫有拘,不是以往那樣面對他時的溫和沉穩,卻是多了些緊張和失措。
她從來不知道,這世上曾經有個人為她做了這麼多。
二十年……
眼前這個男人竟然尋了她二十年。
當日她等王慎從天黑等到天明,從希望到失望也不過是幾日間的事,可眼前這個男人……他這二十年尋遍大江南北,從意氣風發的少年到如今這樣沉穩持重的年紀,從滿心的希望到無盡的失望。
眼前這個男人,竟然獨自承受這樣的情緒,足有二十年之久。
崔柔不知道該說什麼,也道不明此時心下是什麼樣的情緒,她只是仰著頭怔怔的望著他,像是失了聲,成了一個不會言語的傻子。
眼前人的聲音仍舊不曾間斷。
那溫潤的嗓音和這林間的清風相伴,慢慢得,帶著獨到的情緒,在崔柔的耳邊響起。
「當日在武安侯府,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心裡又高興又難受。高興時隔二十年,終於讓我再一次見到了你,卻又覺得難受,難受你真得已經婚嫁了,有兒有女,還有個人人羡慕的夫君。」
「崔柔。」
溫有拘輕輕喊了她一下,察覺到她那雙長睫輕顫了下,便又繼續與她說道:「那幾回的偶遇根本不是偶遇,是我想方設法故意見你,只因我想離你更近些。」
「榮安侯……」
崔柔終於說話了,或許是因為今日受到的震撼實在太多了些,又或許是因為遲遲不曾言語,讓她的聲音變得啞澀了起來。
她仰著頭望著他,紅唇微張,似是想吐露一些話語。
溫有拘又豈會不知道她想說什麼?他仍是笑著的,看起來風輕雲淡,就如山間的清風、夜裡的明月,這是經年累月,用了一年又一年的年歲沉澱下來的模樣。
少了年少時的疏狂肆意,如今的他面對世間萬物都有著足夠的自信,足夠的把握。
可他卻仍舊不敢同她賭。
他怕她連一個機會都不給她,就給他上了死刑。
所以不等人說完,他便又朝人走近一步,問道:「當初你和他在一起,我沒辦法說這樣的話,可如今你和他分開了——」說到這,他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又看著崔柔繼續用溫柔至極的語調,同他說道:「崔柔,當年是你把我拉出地獄,是你給了我救贖。」
「你讓我知道,人活一世,不是為了求死,他人的看不起沒有什麼,一時的落魄也沒有什麼。」
「那麼如今……」溫有拘的聲音有著細不可察的輕顫,就連負在身後的手也不自覺收緊了些,他在離她還有一步之遙的位置停住,然後低頭看著她,緩緩問道:「如今,你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似是恐人煩惱,他忙又添了一句:「我知你才和離不久,也知你現下肯定沒有這個心思,我無需你現在回答,只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希望……希望你不要那麼決絕的拒絕我。」
「崔柔……」
溫有拘一直帶著笑的面容終於開始變得緊繃起來,甚至就連呼吸也像是怕驚擾了她,開始屏住,只餘喑啞的一句:「你,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