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紛紛嘟囔著遺憾地離開了, 席向晚進了屋子便招呼大夫到床邊替虞傳檢查傷勢, 大夫是拿了寧府派發的診金日日來看虞傳的,因此和他也算是熟悉了, 上前便熟練地檢查起虞傳摔斷的骨頭來。
席向晚站在靠門的地方, 看著翠羽指揮人將東西都放到了適合的地方, 等大夫回頭來彙報病情的時候, 才略微偏轉了臉。
「甯夫人放心,雖說斷了幾根骨頭, 這小子身體底子不錯,兩三個月過去骨頭癒合便能和以前一樣走跑跳了!」大夫捋著自己花白的鬍子道, 「就是這幾個月的時間不得不臥床休養, 只怕要錯過殿試的。」
席向晚道過謝, 讓翠羽給了診金, 自己走到了床邊不遠處找了凳子坐了下來, 「虞傳。」
虞傳一幅一看便知道的窮書生模樣,瘦得臉頰兩邊顴骨都高高聳起,一雙眼睛卻亮得好似寒星,一看便讓席向晚想起翠羽說這人被拖在馬後的時候嘴裡念的居然是大慶律法這事。
心志堅定, 難怪能成大事。
「見過甯夫人。」虞傳的聲音很平靜, 既沒有謙卑也沒有討好,「我兩條腿的骨頭都斷了, 下不得床,還望甯夫人見諒。」
「我夫君救的你,我自然知道你傷什麼樣。」席向晚笑了笑, 「你每日的診金還是我從寧府的賬上支出去的。」
「我會還的,請甯夫人替我記好賬。」
「記著呢。」席向晚點頭理所當然道。
虞傳聽她這回答卻是一愣。
「否則你恐怕得將甯府這行為當作是施捨了。」席向晚揚了揚眉,「但你也幫過我二哥和三哥,因此我先出手幫你,診金都記在賬上,等你有了俸祿,便要盡數歸還寧府的。」
虞傳搖了搖頭,「我不會有俸祿,也去不了殿試,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你曾考中過解元,後來雖然又耽擱了三年,也不應當將學業落下,怎會會試名落孫山?」席向晚卻記得此人明明是高中的。
「甯夫人可知道我為何與那俞公子起衝突?」虞傳問道。
「尚未聽聞。」
「俞公子單名一個河川的川字,恰巧與我算得上半個同名。」虞傳平靜道,「往日他與我在國子監裡便因此常有衝突,但那一日,是我聽見他和人吹噓說能在會試上直接將我與他的卷子互換頂替我的成績,一時氣憤衝出去與他對峙,才鬧成了那樣。」
席向晚聞言便笑,「他俞府有這樣的本事?」
虞傳卻道,「甯夫人或許不知,但這卻是多年來的慣例了。」
見他神色不像在說笑,席向晚又想起了席元清和席元坤糾結了這些日子還沒找到頭緒的舞弊案子以及那日席向晚對姚老先生的提醒,不由得皺起了眉來。「多年?」
「多年。」虞傳肯定道,「從剛進國子監的時候我便有所耳聞,多方打探,發現真相或許真是如此——從外地而來的貧寒考生若是被發現有真才實學,他的成績就會被調轉給豪族的子弟頂替,等放桂榜的時候,寒門考生即便要求複查,也沒有門路可走,通常是被打一頓趕走的下場,官官相護,因而多年來從未被戳穿過。」
席向晚斂起嘴角的笑意。她盯了虞傳一會兒,從這個年輕書生的眼裡找不到一絲動搖,「想讓我傳話,可以;但你要知道你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是沒有回頭箭的。」
「虞某願以性命品格擔保。」虞傳的眼神堅定,「只要首輔大人與陛下有這個魄力深查,定能從背後揪出一大批徇私舞弊的貪官污吏。」
「這是我二哥三哥的案子,我自是去告訴他們的。」席向晚卻道,「他們會查,你只管專心養傷準備殿試便是。你腿腳不方便,便讓宣武帝口諭準備坐轎進去便是。」
虞傳愕然片刻便化為苦笑,「甯夫人說笑了。」
「不說笑。」席向晚起身道,「好好養傷,這兩條腿往後要下地走動的時候還多得很。」
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又回頭道,「對了,看你腿腳不便,我還請了個婆子來替你打理一日三餐,也是從寧府賬上支的,都給你記著,放心。」
虞傳有些目瞪口呆地目送席向晚離去,發覺她和他想像之中的世家夫人截然不同,連先前想好那副餓死不吃嗟來之食的強硬態度都給忘到腦後沒來得及施展出來。
席向晚與虞傳道別時聲音輕快,心中卻有些沉重。
她只當這屆會試的案子只是樊家使手段做的障眼法,又或者只是單純地挑起了豪族與寒門之間的爭鬥,卻不想事情比她所設想的還要糟糕一些。
舞弊不僅是真實存在的,甚至深入大慶的程度令人一思考便覺得毛骨悚然。
——若是這樣的「陳規」已經存在於貢院中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那現在在朝為官的官員中,究竟有多少人是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考出了頭,又有多少人是輕輕鬆鬆將他人的苦讀成果剝奪當成了自己的衣裳在穿?
與東蜀悄悄往大慶官員後宅販賣美貌的姬妾一般,這都是在禍國根基!
席向晚離開虞傳的院子後便回到寧府,細細寫了書信將虞傳所說的事情,提醒兩位兄長萬萬要注意小心,便讓翠羽送到了席府去。
翠羽去了一趟,回來時面帶喜色,「夫人,武晉侯夫人讓我轉告您說大少夫人這幾日就要生產了!」
席向晚算了算月份,已經是四月裡頭,齊氏是去年九月診斷出來懷孕一月有餘,倒也差不多是時候。她趕緊起身將別的煩心事暫時拋到了腦後,「隻這幾日的功夫了?我得準備些東西。」
「夫人放心,我回來路上碰見錢管家,已經和他說了,他會準備好的。」翠羽拉住了她,道,「夫人只要到時候去武晉侯府賀喜便是了。」
「賀喜?」席向晚搖搖頭,「我要去守著她生產,等孩子落地了我才安心。」
上輩子,她大哥大嫂的這個孩子可是沒能活下來,叫她怎麼放心得下?
翠羽無奈道,「武晉侯夫人還特地叫我吩咐您不要太過擔心呢。」
「擔心什麼?」寧端從院外進門,聽了半段對話,皺眉道,「武晉侯府出事了?」
「大嫂要生產了。」席向晚擰著眉道,「大嫂原先掉過一次胎兒,後頭許久都沒懷孕,我有些擔憂……」
甯端點點頭,「讓錢管家多送些藥材補品過去,生產當日拿我的牌子去太醫院請御醫在旁候著。」
要去太醫院請人,寧端的名字自然比席存林或者席老夫人的更好用了,如今都是自家人,席向晚也不和寧端推脫什麼,點頭便應了下來,接著又將虞傳的話給他說了一遍,道,「看來樊家興風作浪也是看准了矛盾存在的。」
「你猜得對。」甯端坐到席向晚身旁,察覺她今日穿得薄,便伸手圈住她手腕探了探體溫,邊垂著眼道,「也是如今陛下焦頭爛額的原因之一。」
「牽扯太廣?」席向晚了然。
「牽扯太廣——」寧端說到一半口風一轉,「手這麼涼,該加件衣服。」
「再加便嫌熱了。」席向晚哎呀一聲抽走了手,道,「都春末夏初的時候了,你還計較這些——你看你自己,穿的都是夏日的布料了。」
甯端面無表情地將席向晚的手摁在了桌上,他低聲道,「你和我能一樣?」
他的掌心和席向晚微涼的手背貼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席向晚都覺得自己要被他帶著燒起來了,不由得笑了起來,揶揄道,「等天熱了,你就知道我這樣舒服了。」
寧端沉默了一會兒,明知道席向晚這句話沒那個意思,視線不受控制地往內屋裡頭床榻的方向晃了晃。
夏日炎炎的時候,若他還能抱著席向晚睡覺,她體溫偏低,那定然是很舒服的。
席向晚說的卻根本沒這個意思,也沒意識到寧端想歪到了什麼地方去,單手倒了茶,問道,「今日也回來得早?」
寧端回了神,想起自己趕回府中的原因,「嶺南傳信回來了,根據年齡和時間,尋訪到三處可能是樊子期生母的舊墓,將墓主人生平都抄了回來。」
席向晚立刻精神一振,將被寧端捂燙了的手收了回來,接過他遞來的信紙展開,快速瀏覽一遍,微微眯起眼睛,「可這三處墓中,唯獨一個墓碑上寫的是唐氏——唐新月那般關心樊子期,果然和他之間脫不了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