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 人一生得有多幸運, 才能碰上兩次逼宮?」宣武帝感慨道。
蘇公公立在他身前,細細地應了一聲是。
宣武帝失笑,「外頭的人衝進來還指不定當朕失心瘋了,樊子期這招用得好, 趁朕將精銳都派去南下的時候, 他竟將二十萬大軍都當了幌子, 自己帶著小支隊伍殺進了汴京城裡來——一個沒了雙腿的人,膽子居然還是這麼大。」
「陛下預備如何做?」蘇公公問道。
宣武帝坐在龍案後,支著下巴靠在桌上, 把表情切換成了一本正經, 「和樊家有所聯繫、在這二十來天期間起異心動了手的, 全部揪出來了?」
「是,陛下。」蘇公公應是。
「那就好。」宣武帝做了個深呼吸,意味深長地笑道,「就讓樊子期再高興一會兒,他圍著皇宮, 一時半會也不敢打進來。」
樊家一路北上,缺的是個名正言順。
誰說勝者為王, 但造反這種行為多少還是要有個合理藉口的。
譬如高祖當年起義推翻前朝便是因為啟帝暴虐,民不聊生, 那自然一呼百應;而樊家現在不明不白就扯了軍隊北上打汴京,和窮凶極惡的反賊沒有任何區別,即便真改朝換代了也要叫人記下來唾棄一輩子當皇室污點的, 殺再多的人也堵不了悠悠眾口。
宣武帝知道,樊子期在舉兵殺入皇宮之前,還需要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取得。
「現在就要看……席向晚能不能攔得住樊子期了。」他感慨地說,「你說,寧端回來知道這些,會不會砍朕一刀?」
蘇公公是跟了永惠帝大半輩子的老人,他看了一眼宣武帝,規規矩矩道,「陛下放心,甯大人有分寸。」
宣武帝心有戚戚,「沒錯,他更可能抱病在家養傷個一年半載,好把朕累得過勞死。」他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將手邊取出的玉璽拿起把玩了片刻,而後慢慢道,「朕還當朕和父皇會是不一樣的人。」
蘇公公這回沒有接話。
宣武帝沉默片刻,嗤笑著將玉璽放下,道,「殺的人多些也沒什麼不好,叫他們越怕朕越好。有寧端看著,朕成不了啟帝那樣的暴君。」
*
皇宮被一群人從外頭圍住堵了起來的消息,席向晚第二日剛起身就從翠羽的口中聽說了。
她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向翠羽,「隻圍不打?」
「圍了有一個多時辰,還沒動手,只在外頭守著,宮裡頭也沒動靜。」翠羽咽了口口水,她的手下意識搭在自己腰間,「夫人,怎麼辦?現在馬上動身出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得出去……」
「走得出去。」席向晚淡淡道,「樊家帶來汴京城的人數多不了,圍住皇宮便差不多是極限,出城不會太難——可我為什麼要出城去?」
「夫人!」翠羽急了,「我看那樊家肯定是要衝著您來的,您沒聽之前那易啟岳說——」
「沒關係。」席向晚淡淡道,「該來找我的總會來的。況且……」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不遠處就傳來了吵鬧的聲音,好似有人在寧府外頭爭執了起來。
翠羽立刻毫不猶豫地手腕一扭將軟劍抽了出來,「夫人,到我身後來。」
「承洲,你避一避。」席向晚卻十分淡定,她頭也不抬地道,「隻暗中跟著,行麼?」
在屋簷上的樊承洲嘖了一聲,沒說行不行,但一個鷂子翻身便從席向晚屋頂上消失了。
翠羽瞠目結舌,「夫人,正是缺人的時候,您怎麼讓這個最能打的走了!」
「他在反倒不好,叫樊家人看見可不就暴露了。」席向晚對翠羽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而後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一頭珠釵動作間發出細碎的清脆響聲,煞是好聽,「我剛正要說呢,況且……我也等他許久了。」
她說完,便朝院子外走去,翠羽只得執劍跟上,三兩步超到前面,將席向晚和碧蘭兩個人都護在了身後。
宣武帝在甯府外步了一層守衛,寧府的護院又把住了甯府周圍,兩道關卡下來十分嚴密,將來闖的人堪堪擋在了寧府門外,眼看著雙方就要大動干戈的時候,席向晚步過垂花門。
「夫人,您怎麼出來了?」錢管家皺眉道,「外頭的宵小鬧事,守城軍很快便會到——」
「守城軍忙得很,怕是趕不過來了。」有人帶著笑打斷了錢管家的話,聲音清越,聞聲便知道說話之人必定是個翩翩君子。
錢管家卻一聽到這人的聲音便渾身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他猛地轉頭看向門外,果然見到有人推著坐在輪椅裡的樊子期緩緩走了過來。
席向晚立在正門不遠處,見到樊子期時一絲驚訝也沒有,神情冰冷道,「玉印一丟,我就知道樊家一定會派人進京偷車,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麼大,竟敢親自來了。不怕逃不掉麼?」
樊子期抬手讓屬下將輪椅停在正門前,他含笑望著席向晚,一瞬不瞬的模樣和曾經讓汴京城貴女瘋狂的那個樊大公子沒有任何區別,只有他身邊的屬下知道,樊子期在受傷之後,便再沒有露出過這般春風和煦的表情了。
「逃?」樊子期輕笑,「席向晚,半個汴京城已經是我的了,易啟岳不是已經將這件事告訴你了嗎?」
席向晚攔住想上前的翠羽,「密室,你已經去過了?」
樊子期搖頭,「尚未。我想接你一道去看。」
「玉印在你手裡,我對你便再無用處了。」席向晚輕輕嗤笑,眉梢流露出來都是對樊子期的厭惡,「你將玉印從我身邊偷走,難道不就是這個打算?」
「自然不是。」樊子期撐著輪椅兩邊往前傾了傾身子,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席向晚,「我來汴京,一是為了那處寶藏,二是為了你。」
席向晚皺著眉和他對視,「你要殺我?」
「不,不。」樊子期連著說了兩個不字,他溫柔地笑道,「我和你在鎮國公府相見時便已經決定要娶你,如今也是一樣的。寧端死了,我很快會是新帝,那時我娶你,誰敢多放一句厥詞,我便殺了他。」
要不是席向晚攔著,翠羽提劍就殺上去了。
席向晚卻壓根沒興趣接樊子期這句話,「暗室裡有啟帝留下的什麼?」
「你想知道,便跟我去看。」樊子期含笑朝席向晚伸出了手,「我或許……還會將它交到你的手裡。」
「夫人!」錢管家和翠羽同時焦急地喚席向晚,想要阻止她跟著樊子期一道離開。
席向晚卻連片刻的猶豫遲疑都沒有,她舉步直接走向了樊子期,將雙方人馬都視作無物,最後隔著一道門檻和樊子期對視時,她甚至稍稍俯下了身去,冷若冰霜的面容帶著凜冽殺意,「寧端會回來的。」
樊子期面色不變,他帶著兩分驚歎迷戀同席向晚對視,手指緊緊捉住自己輪椅兩邊,「……你很快會忘記他的。」
席向晚輕嗤,她直起了腰,轉身道,「碧蘭,你留在寧府,翠羽同我去。」
樊子期含笑問道,「你是不是猜到有個傻姑娘背叛你了?」
席向晚垂眼睥他,什麼話也沒說。
翠羽和錢管家交換了個眼神,在場的誰也不敢忤逆席向晚的命令,最後只得看著翠羽和席向晚兩個人在樊家二十來人的封鎖中離開了。
從寧府到太行宮老遠的距離,樊子期自然不可能是走過去的,他準備了一輛馬車,只一輛。
翠羽立刻道,「寧府也有馬車。」
樊子期在馬車旁對席向晚做了個請的手勢,警告的眼神落在了翠羽身上。
席向晚一哂,懶得和樊子期多計較這些,喊翠羽過來便扶著她的手上了馬車坐下。
很快,樊子期也被屬下送了進來,這馬車是特製的,有個位置正好能容下樊子期的輪椅,還能將其牢牢固定住,不怕摔倒。
席向晚正對著輪椅和樊子期,她笑了笑,話裡帶刺道,「如今你必須靠著別人伺候才能衣食住行,心中是不是每時每刻都覺得很噁心?」
樊子期果然像是被戳中痛腳似的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才毫無芥蒂地溫柔笑道,「你真是瞭解我不少。是寧端告訴你的?」說到寧端的名字時,樊子期柔若春水的眼裡劃過一絲淩厲,「他一到嶺南,我就派人去暗殺了,他有多久沒給你寫信?十七天?」
席向晚嘲諷道,「你比我記得還清楚。」
「當然。」樊子期微笑,「他必須死。」
「他不會死。」席向晚也氣定神閒,「你也不會當上皇帝。」
樊子期斂起笑容,不言不語地看了席向晚一會兒,才慢慢道,「你想惹我發怒。」
「樊大公子涵養比我料想得好。」
「我何時對你生氣過?」樊子期柔聲說著,微微彎腰打開馬車中一個盒子,從裡頭取出一朵看起來仍舊嬌豔欲滴、好像剛剛摘下的芍藥送到席向晚面前,「……鮮花贈美人。」
那芍藥有碗口大小,正是怒放到最美的時候,通體雪白,隻底下靠近花萼的地方透出淡淡的一點粉色,正是去年九月在鎮國公府賞花時,席向晚為了刺激易姝,差使樊子期折下的同一種花——月宮燭光。
「我不會收你的東西。」席向晚手指都沒動一下,她看著一幅柔情蜜意的樊子期,只覺得有些可笑,「無論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這般獻殷勤都是徒勞的——我難道除了那玉印,還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有。」樊子期也不勉強,他將月宮燭光放在了席向晚身側,笑著道,「一開始我只想要玉印,可我改變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