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甄一路自省穿過二門,剛到前院便恰逢第五佾朝迎面而來。
「先生安好。」
「衛大人這樣步履匆匆,一臉凝重,可是自側妃處過來?」衛甄背後正好是去書房的遊廊,他既沒有折道,又是往前頭去,大半是替那位主子辦差。
「先生明見。在下是往前頭書舍,尋陶公去的。」
「側妃這回竟盯上陶公?」第五佾朝撫鬚而笑。平常時候,女人家打鬧他懶得理會,可側妃這戲是一齣接一齣,目不暇接,好看得很。偶爾竟能從其中尋到仿似兵法的影子,這讓他尤其新鮮。
就連殿下在書房,也暗自要了奏報,翻看時,時常會面有愉色,他在一旁議政也偶爾得些消息,慢慢也就跟著看了進去。
「那位是覺得之前消息還需潤色?只是因了這個緣故,勞煩上陶公,卻有些大材小用。」第五佾朝想起陶老頭那臭不可聞的脾氣,要勸說他背後助力,對手還是個女娃娃,怕是不易。
衛甄突然覺得釋然許多。如先生這般高人,也未看透瑤主子行事。他本就不擅謀略之道,每每遭些打擊,也算不得丟人。
「非也,先生這回卻是猜錯。瑤主子又有了新主張,特意讓在下過去,向陶公討兩句賞評。」
「哦?尋陶公品鑒,必是詩詞文章。側妃特意送來,值當一觀……」第五佾朝羽扇輕拍腦門兒,也是隨意之人。「走罷,便與你一道過去看看,那位借道文壇,可是有新花樣出手。」說著連聲催人,比衛甄還著急,就這麼大步當先而去。
得,先生好玩笑性子一起,跟那位主子竟有三分相似。
衛甄撫平肩膀處被第五佾朝拍得起了褶皺的外袍,無奈緊緊跟上。大凡名士,至少他有幸得見之人,當真都被主子說中,「聰慧過人,必有古怪嗜好。」
就比如……眼前這位喝得酩酊大醉,袒胸露腹,卻不知是否清醒的陶公,陶大先生。
「衛小子,你可是稀客啊。嗯?怎地還帶了第五這個老小子過來?」陶公醉眼迷蒙,搖晃著起身,一個不注意,不慎又跌回躺椅之中。
「老夫不與你這爛醉之人貧嘴。今日過來,卻非為你。衛統領,還不將你那主子請托之事,說與這老不羞的聽聽?」
衛甄眼見這兩位才一碰面,便毫不客氣針對上了,那語氣神態,真就看不出名士大儒絲毫風采。他實在懷疑,當初陪同殿下,遠赴玉泉拜訪之人,怎就成了如今爛醉如泥的樣子?當日那個恃才傲物,風姿怡然,名傳大魏四十一州的「南陶」,真實面目竟是如此?
感慨再多,也不及主子交代差事重要。衛甄自袖兜抽出兩頁宣紙,恭恭敬敬遞到陶公跟前。
「還請陶公賞鑒。」
第五佾朝正要湊上去看個究竟,卻被突發酒瘋之人一掌撥開,連那紙張也一併給衛甄塞了回去。
「衛小子給大聲念來,老夫這眼睛迷得厲害,你擔待些。」話是讓人家擔待,言行卻是粗魯非常。
衛甄尷尬收回宣紙,這女人家做的詩詞,他給念出來,不倫不類,像個什麼話。正遲疑著是否要硬著頭皮給逐字讀出聲,便聽身後一聲爽朗笑語暮然響起。
「衛大人不妨給在下瞅瞅。」來人面白無鬚,頭戴綸巾,大袖肆意飛揚,腳踏木屐,極是隨性。
衛甄如蒙大赦,立刻恭敬行禮。「見過琴公。」這位清風亮節的雅士,風采不負世人盛讚。將宣紙遞到對方手中,再回頭看看那處依舊擠眉弄眼,毫不禮讓的兩人,實在無法想像,這場景若被外人得見,會是怎樣一番說辭。
「《秋謹》《登岐山望遠》。」琴公盤膝坐於炕上,先是道出兩首詩作題名,後專注看過,才出聲做了點評。「於女子中,算得佳作。」
「咦?」剛才還一副醉相,辨不清東西之人,如今是停了與第五佾朝拌嘴,轉身回望放了稿紙,烹茶品茗,獨自享樂的琴公。
「真是佳作?」自稱迷了雙眼之人,一雙眸子驟然澄澈起來。
衛甄扶額而嘆。第二次……今日被忽悠得夠了。
「老傢伙如今知曉著急,方才讓你先行看過,倒不領情。」
陶公搶過案上宣紙,瞇著眼睛逐行琢磨。對耳畔風言風語不做搭理。
「尚算清麗,勉強夠得上好詩一首。要論近年來稀世佳品,令人耳目一新之作,唯《上林》不可。可惜著那文章之人卻是個慫包,畏畏縮縮,不見人前。」
第五佾朝最後翻閱,只微微頷首,不置一詞。本以為會發現驚喜,沒成想卻是如此名不副實的詩詞,今日這趟,來得似有不值?
與當先二人不同,那兩人算是文士,對遣詞用句這類技巧尚能看重兩分。而第五佾朝以謀略見長,直直透過花俏言辭,窺探出背後之人,看似胸襟廣闊,實則傲慢無物,如此偏執秉性,實難得到他認同。
「比不得。」第五佾朝一句話說得莫名其妙,只那遺憾語氣讓人不難明白,他心裡必有上佳之選存了對比。
「當真可惜。」陶公少有讚賞之人,好容易碰上一個,卻發現對方藏頭露尾,實在配不上他文章錦繡大氣。
「你二人感嘆倒是齊整。為的何人?」琴公支肘以待。
第五佾朝正要開口,卻見對面陶公拍案而起。「一條雜魚,不提也罷。」語音中恨極夾帶無奈,火氣正濃。
雜魚?第五佾朝咽下即將出口之言。他要講的也是一條魚……就不知兩人是否指向一致?老酒鬼既說是雜魚,不與他爭論也好。那老不羞的性子太臭,越是辯駁越糾纏得緊。
「你家主子讓你前來,得了評鑒,卻是作何?」第五佾朝總覺這事缺了關鍵。
衛甄回想瑤主子漫不經心的交代,如實回稟。「將陶公與肖公,品鑒赫連小姐詩作之言,據實放出,一字不改。」
肖公?除了早已知曉此事的衛甄,屋裡三人面面相覷。
「肖燁亭那繡花枕頭,何德何能品評他人?」陶公不屑冷哼。
其餘人等早知他二人長久失和,俱是充耳不聞,只不接話。這兩人性子南轅北轍,被世人以「南陶北肖」並稱當世大儒。只熟悉兩人的二三好友方才知曉,兩位文壇巨擘,一個端正刻板,一個隨意不羈,撞在一處從未平和,只相看生厭。尤其厲害,是其座下弟子競相爭鋒,學術主張碰撞劇烈。
「側妃得來兩位大儒評判,卻是要趁亂借勢。欲反其道而行之?」第五佾朝瞬間恍悟,竟是如此。
在對方費盡心力攪渾了盛京這潭死水之際,若是赫連葳蕤突地脫穎而出,背後再得兩位大儒「鼎力相助」……這場面,形如捧殺!
非是誇大其詞,而是據實相告,慕夕瑤欲取信之人,呼之欲出。
撥雲見日過後,第五佾朝暢快笑開,只連聲贊道,「不虛此行。」之後揚起羽扇翩然而去。
第五佾朝得了件趣事,自是興致高漲。與之截然相反,卻是陶公這等對陰謀權術十分鄙薄的儒士。聽聞殿下側妃行此有失光明磊落的手段,冷了面孔,直把衛甄趕出門去。
「你又何須作此遷怒?」琴公坐於案後,兩指一撥,低沉音調微微震顫。
「唯不喜慕氏爾。」這卻是實在話。
「殿下對其甚是寵愛,定然不會全無因由。」偶然隔牆聞得側妃一曲《流觴》,琴公深諳音律,不難聽出其中豁達開闊。
「殿下所愛,與陶笛何干?」陶公執起炕上溫著的瓊花玉露,脖子一仰,便是盡數入了肚腹。
「恃才傲物,臭脾氣一如當初。」笑罵兩句,兩人又如平常般談詩論曲,好不自在。
今日盛京十足熱鬧。從早到晚,消息已是換過幾波。
一大早鬧出兩條流言,公主府家事雖然吵得熱鬧,卻不及八殿下選妃為人看重。
本以為赫連小姐遭人設計,穩穩當當的側妃位置很難保全。沒曾想兩個時辰不到,各方謠傳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冒出。這回卻是將各家待選女兒都牽扯個遍,只單單聽那五花八門的小道消息,八殿下這回選妃,竟似沒有一個可堪匹配之人。
這麼熱熱鬧鬧挑選過幾輪的人選,竟都在暗處存了見不得人的心性,這讓盛京百姓覺得被人愚弄。幾番傳言下來,盛京世家女兒,竟都是品性不端之人,這叫人如何相信?定是有人居心不良,在裡面興風作浪,欲破壞八殿下姻緣。
正當眾人覺得看明白真相,紛紛得意力證其中必有隱情之際,卻被再一波消息打得措手不及,怔愕不已。
赫連家小姐竟在這時候一鳴驚人,大放華彩。其名下兩首詩作,接連獲得兩位大儒交口稱讚,雖不是冠絕古今,但於女子而言,已是難能可貴。赫連家小姐一時間才名驟起,與之齊頭並進的,還有其在六殿下長子抓週宴上,驚鴻一瞥,為人稱道的冷豔姿容。
得益於兩位大儒「提攜之恩」,赫連葳蕤頃刻間將各家小姐遠遠拋下,盛京城裡只餘她一人風光無倆,傲視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