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方才顧公公命人抬了那盆子榕樹往御花園裡去。」田福山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方才進來還帶著一股子興奮勁兒,正喜氣洋洋欲給這位報個信兒。哪知被瑤主子嫌棄,言說擋了她日頭,二話不說將他攆到邊兒去。
任誰歡歡喜喜過來,當頭澆了盆涼水,再大的興奮勁兒也沒了。田管事憋屈站在牆角,規規矩矩回話。實則心裡還是痛快得很。
「主子爺安妥?」純粹場面話,發問時候還提著湖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大管事更為洩氣。這位從始至終就不見驚慌,哪裡像他們,初聞此事險些亂了方寸。「自然是妥妥的。」有您給衛甄支招,那起子玩陰謀詭計的,玩不過您這祖宗。這話雖沒膽子出口,可田福山覺得十分貼合瑤主子一身本事。
滿意點了點頭,手下尚在勾勒花樣內緣,驀然就抬了眸子,眼裡凶光乍現。「太子爺可將那人發落?奪他官職,打入大牢不曾?」
田福山心下一驚,這般大火氣?竟是比太子爺當堂發落還要狠的。那人被主子爺懲治,這會兒已然押解下去留待候審。瑤主子這是想著連問罪都免了,直接打入死牢,明兒就砍腦袋?
「未曾?」見他鼓著眼眸,也沒見回話,慕夕瑤皺皺眉,復又小聲嘀咕,「不該啊,咱家主子爺沒這般大氣量。唔,罷官恐怕是有的,真要與他清算,還得再等等。」有元成帝看著,宗政霖還是收斂了脾氣。小模樣十分遺憾,看得田福山頭皮發麻。
惹不得,惹不得啊……
「去,給備上艾草待會兒洗洗晦氣。再準備桌子飯菜,太子爺回來,正好能趕上午飯時候。」小手一揮就給分派了差事,自個兒全神貫注繼續作畫,只餘下田管事一臉賠笑,趕著應下出門辦事兒。
瑤主子說殿下待會兒就回,這話大半要作準。就跟之前吩咐他準備好盆景,是一個道理。
「蘇愛卿,你說這盆景,非是榕樹?」微微俯身瞅上兩眼,皇帝撫著下顎,看得極是仔細。太后那盆榕樹元成帝看過好幾回,與眼前這盆比對,瞧著無甚差別。
金太后聞言大是驚詫,指尖摸摸光禿禿的枝幹,眉頭也皺了起來。「怎會不是榕樹?這修剪地方,該是長著氣根。」且跟她那盆,除了形態各異,看起來各處都是一般無二。
宗政霖正眼都未看上一眼,這會兒想的卻是東宮書房八寶閣上,那株青蔥精神,卻形態詭異之盆景。
那日慕夕瑤捧著個花盆,小小巧巧,繪著花鳥魚蟲。盆子尚算雅致,只裡面栽種之物,一看便叫宗政霖揪心。
整個兒看去,除了最上面一層還有葉片,旁的枝幹光禿禿,連個分叉也不見。更不說上面那層繁茂葉片,分散開來,偶有交疊掩映,樹冠邊緣處卻被她修剪四四方方,極為平整。不僅不見參差之美感,連著花樹自然之態也大有不及。打眼望去,那形態像極小丫鬟收拾用抹布一方。
樹冠下長出的根鬚,更是被這女人三三兩兩結成股辮,尾端繫了彩色絹帶,那花哨打扮,看得太子爺沉默許久。
「嬌嬌,此為何物。」看她邀功模樣,心中雖有猜想,宗政霖依舊覺得荒唐。且她特意拿到他跟前顯擺……莫不是又打算擱他屋裡?
跟前女人舉著花盆兒,言笑晏晏,好不得意。將這四不像玩意兒使勁兒往太子爺眼皮子底下湊,慕夕瑤晶亮亮水眸中,滿滿都是期待。
「您瞧瞧好是不好?妾將太后賞您那金貴樹給整個兒打扮一番,這樣子,該是再無人分辨得出。」也不瞧瞧她花了多少心思。前世見過園藝手工,能使的,她都給用上了。
收拾萬靖雯也不能白瞎了這盆栽,老貴了去。臉盆兒大一株樹,被她搗鼓得不及尋常鞠丸一般大小。其間變化,慕夕瑤自認精湛無雙,巧奪天工。
果然,不妙預感應驗。宗政霖伸手接過這花盆,虛著鳳眼打量許久,再看慕夕瑤,眼底沉沉如墨。
「剪了這樹,何物取代?」
果然是Boss大人,腦子就是好使。慕妖女登時眼眸晶亮,拽著他錦榻上坐下,自個兒顛顛跑到書架最下面一層,蹲著小身子翻找片刻。
「底下那排書嬌嬌讀過?」俱是極生僻之孤本,鮮少用得上。
「每回給您曬書打理,妾都尋空抽出來翻看翻看。您後宮女人個個本事了得,以後新人還不知多少去。妾都先預備著,防著被壞心腸的白白加害。」誇自個兒上進同時,不忘踩踩旁的無干之人。
太子殿下眼中帶笑,趁她背轉過身,極快將那株如何也看不上眼的盆栽,擱條几上放得遠些。
慕夕瑤仔細捧著本書,極是熟悉翻到書頁,走近前正要叫他挪地兒,卻被那男人長臂一展,將她放在膝頭。
「《南方草本狀》。」宗政霖瞥見書名,極是緩慢,一字一字念出聲來。虧她看得進去,這書他之前偶有翻閱,不過其間信息之繁雜,敘述之累贅,讀來便叫他不喜。
「諾,您瞧這處。」指尖輕輕點在上頭,之上恰好記載一植株,卻是叫宗政霖越看越奇。
「樟—羅—樹。」
「故而此樹乃豫州特有,名曰樟羅,乃榕樹近支。」蘇大人握拳微微咳嗽兩聲,神情稍有不自在。
「微臣家中只得一女,幼時也不知何處聽聞榕樹稀罕,便日日吵著討要看新鮮。那會兒微臣怕了她攪纏,特意尋了人打聽,方知榕樹罕有,且不宜養活。倒是豫州有樟羅,形態像極,只長成之後結果稍有不同。」
蘇博文心下沉穩,按照那位給出的主意,照本宣科。太子正名,之後便是下一代帝王。再是清流,也得審時度勢。
「於是臣便托了人自豫州帶了株相對容易尋得之樟羅,與臣那女兒養著觀賞。因著樟羅好侍養,她也就每日澆澆水看上一看。一直以為家裡擺放的,便是極其稀罕之榕樹。」
得,話說到此處,便是連太后都忍不住盯著他多瞧上兩眼,眼中似有揶揄。當爹的糊弄小輩,這蘇博文也是個奇葩。
難怪那蘇氏對侍養粗糙得很。雖虛榮有之,好歹並非全是謊言。看在她被人騙去重金,又吃了好幾日苦頭,也算教她個好。
蘇博文既說得有理有據,又有出處可查,皇帝跟前,量他也沒膽子拿蘇家一門性命玩笑。
「罷了,你這當爹的犯下過錯,哀家也就不好再罰了蘇氏。」這意思,這趟回去,蘇良娣便能解禁。
蘇大人老臉通紅,趕忙行禮謝恩。元成帝笑笑虛指他兩下,扶著太后,兩人登上轎輦當先離去。
鬧得沸沸揚揚,引得東宮險生變故之源頭,到了末了,竟是如此收場,當真叫人啼笑皆非。
既非佛家「五花六樹」之正主,凶兆一說自然站不住腳。就好比庶出如何,絕難與嫡支攀上干係。
諸人盡皆感嘆,這齣鬧劇,恐是大魏朝近幾年來,少有之荒唐可笑。
慧儀宮中,慕夕瑤得了田福山報喜,一直捂嘴兒偷偷樂呵。「近支」?不就是雜交嘛,她給來個偷梁換柱,想借此生事兒?她防範得緊著呢!
既有膽子給萬靖雯下絆子,還能留下這般大把柄,給旁人挖坑禍害她?
宗政涵,也太是小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