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惲在門口守著,躬身道:“紫媽媽去了東側房,在忙著呢。”
“她又折騰什麽呢?”程宗揚忽然想了起來,“小賤狗是不是跑回來了?”
“主子聖明!”
“乾!我就知道她一忙就沒好事!又去弄那些魂魄了吧?她是嫌離……”
程宗揚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離魂症的事,及時收住口。
“你跟中行說這會兒去見賈先生,聽他吩咐。”
“是,奴才知道了!”張惲一路小跑著,去找中行說。
黑著臉來到內院的東側房,程宗揚一把推開門,只見小紫背對著自己,一手托著粉腮,蜷著腿,靠坐在一張搖椅上。
“做什麽呢?”
程宗揚伸過頭去,正對上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王守澄死死盯著他,慘白的臉上浮著一層鉛粉,張著嘴巴似乎想說什麽。
程宗揚一驚之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伸手就要拔刀。
接著他才反應過來,咆哮道:“死丫頭!你把屍體放壇子裡幹嘛!”
要不然程宗揚也不至於被嚇這麽狠,王守澄的屍體被塞在一個大甕裡,只露出腦袋和胸口,瞪著死魚般的眼睛,看起來比鬼都嚇人。
王守澄胸部被珊瑚匕首切開,這會兒鮮血還沒有乾透,就好像還停留在昨晚被自己一刀斬殺的時候。不過他切斷的胸骨被極細的金屬絲重新連接起來,一隻蜘蛛正在他裂開的胸口間鑽進鑽出,用八條細長的尖肢靈巧地將碎骨拚接成形,再用尾部的細絲逐一固定。
王守澄胸前的傷口已經縫合得七七八八,但那顆心臓還懸在傷口外面,此時雖然不再跳動,但裡面灌滿血液,仿佛隨時都可能複蘇。
小紫笑道:“我要做個好玩的。”
“這麽少兒不宜的事你都乾?你不怕做噩夢嗎?”
“有程頭兒抱著睡,人家才不怕。”
程宗揚無語半晌,他也知道,死丫頭報復心這麽強的人,肯定不會放過王守澄,變成死鬼都不行。自大點兒說,毀掉死丫頭那麽多東西還在其次,差點兒要了自己的命才是死丫頭恨透他的主要原因,挫骨揚灰都不解氣。
“老賈本來還想拿這死太監的屍體做文章呢,被我勸住了。你準備拿這死鬼幹嘛?”
“做成屍傀。”小紫笑吟吟道:“他心臓沒有碎,能保留大部分修為呢。”
能保留大部分修為的傀儡?那挺強啊?程宗揚忽然覺得這主意挺好,起碼死丫頭身邊能多一個打手。
“還缺什麽?我幫你!”程宗揚一改剛才的嘴臉,殷勤地出起了主意,“我們給他腦門貼個黃簽!”
“幹嘛?”
“弄成僵屍啊。一蹦一蹦的,放出去嚇人。”
“不要。”
“那我們給他化化妝,嘴巴周圍塗一圈紅漆,再弄兩顆狗牙給他裝上,正好我剛殺了好幾條狗,給他鑲一嘴的尖牙都沒問題。”
“好難看。”
“吸血鬼都這樣,嘴一張,那牙都跟釘子一樣,沒咬著別人呢,先把自己咬得滿嘴血。我還有個主意。”
程宗揚興致勃勃地說道:“把他眼圈塗黑,臉上弄個傷口,露出半邊牙齒那種的。走路的時候一條腿拖著。一邊伸著手,一邊嗷嗷的叫。咬到誰就把誰變成喪屍!”
“大笨瓜,你該去幹活了。”
“還有一會兒吧?這會兒才剛過午時。你要不喜歡西方風格,我們還是來傳統的,整個白毛僵屍!小賤狗呢?把它的毛剃了,糊在死太監身上……”
“萬一耽誤了呢?”
“好吧,好吧。我這會兒去,你慢慢做啊,我回來再給你出主意。”
“知道啦,大笨瓜。”
程宗揚回去換了一身玄黑的正裝,趁著準備車馬的空當,與飛燕合德說了幾句話,又順便來到黛綺絲的房間。
這會兒沒辦法喂她精華液,但上次喂過之後,黛綺絲狀態保持得不錯,神智一直清醒,沒有被灌輸的惡念侵蝕,看來自己的精華確實夠補。
雖然沒有生命精華,普通的生命之泉還是能補一點兒的。黛綺絲身體仍不能動,程宗揚把這名大號人偶般的波斯美婦抱在懷裡,一邊親吻著她的紅唇,一邊不客氣地把玩著她的**。
黛綺絲主動吐出香舌,如飲瓊漿般,吸吮著他的口水。
程宗揚順手摸了摸她的**,猶豫著是不是回來就給她開了苞。一來自己的奇經八脈還沒有複原,用這位摩尼教善母的處女,說不定立馬就能滿血復活。二來昨晚的驚險給他留下不小的陰影,萬一自己掛了,這麽美豔的處女竟然還沒開苞,做鬼都能把腸子悔青了。
至於黛綺絲體內潛藏的血蓮花種,即使她失去神智,但如果把她當成自己獨佔的淫物……似乎,可能,也許,大概也可以的……吧?
程宗揚放開黛綺絲,笑道:“我出去辦點事。你好好休息,盡快把那些灌輸的惡念壓製下去,將來想辦法清理掉。”
“是,尊敬的拯救者。”黛綺絲望著他,碧綠的眸子中充滿了面對光明的崇慕和希冀。
◇ ◇ ◇舞陽程侯的車馬駛出宣平坊,數十名護衛前呼後擁,一路鳴鑼開道,旗幟飄舞,聲勢浩大地前往鎮國公主府。
半個時辰之後,一則驚人的消息猶如炸響的霹靂,瞬間震動了整個長安。
樞密院左樞密使,執掌唐國軍務,朝廷最有份量的頂級宦官,王守澄,被人殺死,並且挫骨揚灰,以泄其忿。
剛剛接任京兆府少尹,權知府事的羅立言,聞訊立即帶著屬下的隸卒;以及長安、萬年兩縣的官員;會同刑部六扇門的捕吏;負責京師治安巡視的右金吾衛長史、參軍……一行近百人匆忙趕到凶案現場。
通善坊位於晉昌坊正南,位於長安最南端,離城牆隻隔了一座通濟坊。長安北盛南稀,延興門以南各裡坊人煙漸少,有些坊內乾脆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園、耕地。
通善坊內最有名的所在便是杏園,每年榜下之後,新科進士們都會在杏園舉行的探花宴,飲酒賦詩,結成杏園詩集,杏園探花也成為文壇第一快意事。
不過此時正值寒冬,杏園一片蕭索。踏入園內,隻覺鬼氣森森,寒意侵人,令人毛囊收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沿著積雪的小徑踏入園中,羅立言眼皮頓時一陣急跳。
以往用來宴飲的杏林內,掛著五具屍體,全是內侍服色。羅立言甚至還認識其中一個——王守澄的乾兒子,內侍省的實權宦官。
此時五具屍體被人系著頸子掛在杏樹上,每人身上都有致命傷,鮮血從他們的袍服上淌下,染紅了地上的冰雪。最中間卻隻掛了一套衣冠。那身象征權勢的紫袍在雪林中分外扎眼,袍服腹部被利器刺破,鮮血淋漓。胸口的位置更是被利刃幾乎一斬為二,沾滿了大片大片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
衣袍上方,掛著一頂嵌著金璫的烏紗帽,下面是一對厚底官靴。衣袍上佩戴的犀角腰帶、玉葉鳴佩、金魚袋、香囊、荷包……一樣不少,唯獨衣袍內空無一物,空蕩蕩懸在雪地上,倍顯詭異。
在那雙官靴下,散落著一片焚燒過的骨殖殘渣,零零碎碎散布在雪地上,似乎是被人隨意亂灑,又似乎別具深意。
羅立言用衣袖掩著鼻子,擋住林中充斥的血腥味。他本來還想問既然沒有屍體,如何說死的是王樞密使?但看到那件紫袍便心下了然,只是還存著最後一絲僥幸,揮了揮手道:“仔細察看。”
幾名京兆府的仵作上前驗看屍體,六扇門和金吾衛也上來幾人,協同察看。
這是震動京師,乃至整個朝廷的潑天大案,眾人驗看得極為仔細。五具屍體足足用了一個時辰,單是那件紫袍,就由京兆府最有經驗的仵作和六扇門負責命案的捕頭一起動手,反覆查看了大半個時辰,所有的物品都被打開,逐一檢查,地上的灰渣也被繪圖記形,無一遺漏。
驗屍的結果陸續匯集過來。五具屍體驗明正身,全是內侍身份,下體殘缺處的傷口早已長好,絕非冒充。其中三人被人用利刃從背後刺透心臓,一擊斃命。
另外一具同樣背後受創,但傷口極寬,經過仵作剖屍檢查,判斷傷口被人故意破壞過,真正的致命傷已經無從查驗。另外一具傷勢大為不同,不僅腰肋處傷口極大,近乎被人腰斬,腳掌還被砍掉半截。
這五具屍體的面容被逐一繪圖記錄。能跟在王守澄身邊的,都是有頭臉的宦官,查明身份並不困難。唯一麻煩的就是王樞密使。那件紫袍正是他的官服,犀角玉帶、金魚袋中的符印、香囊的印跡,均可證明屬於王樞密使所有。但只找到外衣,內衣和鞋襪不知道是被凶手丟棄,還是與屍體一並被焚毀。至於最要緊的骨殖,卻讓最有經驗的仵作也碰了壁,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那些骨殖全部被粉碎,最大的碎片也只有黃豆大,大部分都是極細的粉末,而且沒有絲毫皮肉或者油脂的痕跡。可以想像,這具屍體是被人剝皮剔骨,然後將骨骼盡數砸碎,再經過長時間的焚燒,最後還被投入石磨中,磨成足以過篩的粉末——挫骨揚灰,莫過於此!
羅立言面色陰沉,作案的凶手無疑與王守澄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才會如此處置他的屍骸。問題是凶手究竟是誰?
王守澄把持樞密院多年,仇家可謂車載鬥量,當年宰相宋申錫暗奉皇命誅除宦官,結果他找來密謀的京兆尹王璠當晚便向王守澄告發。王守澄隨即命人誣陷宋申錫謀反,更出動五百神策軍,包圍其府邸,要將宋家滅門。最後還是在鄭注勸說下,宋申錫被流放外郡,最終客死他鄉。
皇上與宰相聯手,都奈何王守澄不得,反而被他回手一擊,揭穿了唐皇的軟弱畫皮,連自己信任的宰相都無法回護,可見唐皇的怯懦無能,更可見王守澄的滔天權勢。
這樣一位聲名赫赫的權閹,誰敢殺他?誰又能悄無聲息地除掉他?還在杏園將其挫骨揚灰?
朝臣?羅立言自己都不相信哪位朝臣有如此膽量,更不用說如此手段。
藩鎮?哪處藩鎮會火中取栗,對一位權閹下手?
宦官內鬥?如果是這樣,倒是皇上之幸,朝廷之福……
羅立言心裡亂紛紛轉著念頭,這邊眾人已經檢驗過所有痕跡,過來稟報。
先是現場遺留的痕跡,法曹參軍獨孤謂稟報,杏園內發現有車轍和蹄印,可以判定屍體是被人用馬車運至此處。但最關鍵的足跡,由於現場進入的人太多,已經無法查證哪些才是案犯所留。
羅立言心頭不悅,車轍和蹄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要緊的足跡卻找不到,要你做什麽吃的?繡花枕頭!
接著仵作上來,稟報屍體查驗的結果。
“從屍體的血跡判斷,五人都是兩個時辰之前被殺,算來應該是屍體被發現之前半個時辰。從屍體死亡時間,到骨骸焚毀的狀況來看,半個時辰無論如何是來不及的。此地又無焚屍的痕跡,因此小的們推斷,應當是屍骨被焚燒之後,幾名內侍才被殺死。”
也就是說,凶手是把王守澄擄走之後,痛加折磨,再剝皮拆骨,焚屍揚灰,而那五名內侍一直活生生看著,最後才被殺死?羅立言心底升起一絲寒意,凶手能在京城之中,悄無聲息地擄走王守澄連同五名太監,這能量比自己設想得還要恐怖。
“魚袋中的符印等物,小的們都驗過,確系王樞密使所有。但地上散落的只有些許灰燼,實不能斷定為王樞密使本人。至於灰燼的痕跡,小的無能,著實看不出來其中的端倪。”
羅立言冷哼一聲,“是真看不出來,還是不敢說?”
仵作叩首道:“實系無能,求少尹恕罪。”
金吾衛一名長史開口道:“這些差役許是真看不出來。羅少尹不妨將繪製圖案送至樞密院,請主管軍務的幾位貂璫看看,也許別有所得。”
唐宋兩國雖然都有樞密院,但唐國的樞密院與神策軍一樣,由宦官掌控,主事者全是太監。如果說一開始羅立言還有些撲朔迷離,摸不清頭緒,這位長史的暗示讓他立刻省悟過來,以官靴為長安,分布在周圍的七處骨殖,方位正對應七處藩鎮:魏博、平盧、淮南、金商、劍南、河中、朔方……
一念至此,羅立言渾身的冷汗幾乎都湧了出來。如果是七處藩鎮聯手刺殺王守澄,對叫囂削藩的宦官一個好看,自己若吐露一個字,可能就是王守澄今日的下場。
他定了定神,開口道:“既然閣下如此說,那便移文樞密院,請他們協助探察。”
那長史表情僵在臉上,他出於好意才提醒羅立言一句,不料他轉手就把鍋扣在自己頭上。這不僅得罪了藩鎮,還要得罪樞密院,真真是好人做不得!
獨孤謂親自動手,將五具屍體從樹上解下,用白布覆蓋,擺成一排。
羅立言道:“先將屍體運回萬年縣衙,請宮中來人,確定身份。”
萬年縣令道:“回少尹,敝縣衙門狹窄,無法安置五位公公的屍體。”
羅立言不耐煩地說道:“那便送到長安縣。”
“回少尹,”長安縣令不卑不亢地說道:“此案發於萬年縣境內,若送至敝縣,於情不通,於理不合。”
“你!”羅立言心頭的火氣直冒上來,但自己剛剛上任,威信未立,若是強壓,被人硬頂回來,只能更難看。
他也知道,這鍋無論如何也丟不出去。秦少尹被刺的案子還沒破,自己剛上任第一天,又出了這樣的驚天大案。看來京兆府這個位子,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難坐。
他重重呼了口氣,“那就送回府衙!”
獨孤謂躬身應道:“遵命。”
羅立言不耐煩地說道:“你就別回去了,在這裡守著現場!”
“是!卑職遵命。”
羅立言眯起眼,望向不遠處的大雁塔,要不要順路去給佛祖上一炷香,好保佑自己度過這道難關?臨時抱佛腳,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忽然他心念一動,立刻道:“去大慈恩寺!問問寺中的僧人,有沒有誰在塔上看到些什麽!”
◇ ◇ ◇大慈恩寺內,氣氛一片陰沉,僧人們進出都小心翼翼。
昨日太真公主親臨娑梵寺,信永專門派人請窺基大師出席。但長安城無人不知,窺基大師與太真公主結怨已久,不可能親自去一趟娑梵寺,就為看太真公主上香。
結果也不意外,窺基大師回絕了信永的邀請,更嚴禁寺中僧侶參與此事。
可誰都沒有想到,自己不去找事,偏偏事情卻找上門來。昨日佛門一眾高僧雲集娑梵寺下院,不知哪家的禿驢在其中大造口孽,竟然傳出一則流言來:十方叢林的領袖,大孚靈鷲寺的沮渠二世大師病重垂危,欲擇一門人,授予衣缽。
這則流言在佛門掀起軒然大波,娑梵寺的盛會還未結束,就有僧人上門打聽虛實。不到一天時間,長安城內二百多座寺廟,竟然來了一百多撥訪客,把知客香主淨空的嘴皮險些磨破,更惹得窺基大師大發雷霆。
雖然窺基大師稱此事為謗佛之舉,言者必遭惡報,但大慈恩寺的僧人到底放心不下,請示過窺基大師之後,專門傳訊靈鷲寺,詢問沮渠大師起居。沮渠大師不久便降下法旨,讓眾僧誠心禮佛,自有佛祖保佑。
眾僧剛放下心事,向各寺宣諭了沮渠大師的法旨,誰知立馬又傳出一則更勁爆的流言,有人言之鑿鑿地聲稱,蕃密從天竺請來一眾密宗大師之後,在大孚靈鷲寺內勢力大增,暗中將沮渠大師的親信弟子盡數排斥隔離,已經實際上挾持了病重的沮渠二世大師!如今沮渠大師所傳法旨盡為蕃密一系捏造,不信請看青龍寺的義操大師,身為密宗大師,生生被蕃密逐出本寺。再看沮渠大師的親傳弟子淨念,被關進推事院,至今無人理睬。
這一下連釋特昧普大師也被卷了進來,但與暴跳如雷的窺基大師不同,特大師高調前往各寺,宣稱要將此事分說清楚,趁機與各寺的方丈、住持打得火熱。
聽說不少寺廟都被特大師說動,有意接受蕃密的佛祖密法真傳。
在這種焦頭爛額的情形下,京兆府官員趕來求見,知客香主淨空沒好氣地把他們拒之門外,最後隻給了句“一無所知”,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京兆府的官員無可奈何,只能怏怏而歸,另尋途徑追查凶手。
京兆府的官員剛離開不久,一群黃白衣衫的內侍便趕到通善坊,將京兆府、刑部、金吾衛遺留在現場的人員全部扣留,封鎖了杏園。同時派出緹騎,將通善坊內外的居民、商販、路過的行人一律控制起來,逐一盤詰。長安城內的氣氛鬥然一緊。
◇ ◇ ◇犯下這樁潑天大案的凶手,此時正待在自家窗明幾淨的臥房內,神情緊張地望著面前的女子。
一名白衣女子安靜地坐在榻邊,修長的玉指按在趙飛燕腕上。趙飛燕皓腕白如霜雪,按在她腕上的玉指也不遑多讓,皎如明玉,柔若幽蘭。
潘金蓮屈膝坐在旁邊,兩人同樣白衣如雪,輕紗覆面,單單露出一雙極美的眼睛,給人的觀感卻完全不同。
燕姣然風姿優雅,神情寧靜,目光從容柔和,舉手投足都不帶半點煙火氣,卻又溫婉親切,絲毫沒有拒人千裡之冷漠,讓病人倍感心安。
潘金蓮同樣嫻靜優雅,但她天生的桃花眼實在太過於勾人,要是和燕姣然一樣寧靜,倒像是在跟人打情罵俏,怎麽看都帶著幾分勾人的媚意。所以她只能露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讓人敬而遠之。
王守澄屍體出現在通善坊的同一時刻,程宗揚打出舞陽程侯的旗號,大張旗鼓地前往鎮國公主府,邀請光明觀堂兩位仙師為家眷診治病情。
楊玉環不在府內,聽說來了幾名內侍,請她入宮,到現在還沒回來。
不過她已經把信轉交給燕姣然,此時程宗揚親自上門邀請,燕姣然絲毫沒有架子,很平和地答應下來。
燕姣然按著趙飛燕的脈門診視良久,然後又換了一隻手。
足足診視了小半個時辰,燕姣然才終於收回手指,溫言道:“恭喜程侯。貴眷有喜了。”
心裡一塊大石終於落地,程宗揚卻呆坐當場,一時間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實在是這事太過曲折,從疑似到疑為不似,再到疑為絕症,來回幾經折騰,程宗揚自己都沒抱什麽希望,隻盼著趙飛燕不要得上離魂症那樣無法治愈的絕症就是好的。
誰知自己都沒有什麽指望了,燕姣然竟然給了他這麽大一個驚喜——趙飛燕真的懷孕了!
程宗揚怔了半晌,忽然道:“什麽時候懷上的?”
燕姣然道:“觀其脈相,當在兩個月內。五十日左右。”
程宗揚松了口氣,那時候劉驁早就死了,趙飛燕肚子裡肯定是自己的種!絕不可能是劉驁的遺腹子!
五十天……程宗揚心裡一動,那豈不正是天子登基,金龍降世那天?
趙飛燕聽到自己有孕,不由自主地撫住腹部,再抬起眼裡,目中已經珠淚盈然,低聲道:“多謝仙師。”
燕姣然柔聲說道:“你身體秉性略有不足,原本極難受孕,如今幸得有妊,且要小心行止,以免滑胎。須避免受到驚怕,也不可過喜或是過悲。飲食如常即可,平時多食青菜,熱水燙過便是,不須過熟。柑橘之類亦不妨多食。每日分三次,各行走兩刻鍾……”
燕姣然細細講了一遍孕婦的注意事項,言語從容,不急不燥,趙飛燕波動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還未意識到她已經開始在給自己做心理治療。
在她輕柔的訴說中,趙飛燕美目漸漸合上,帶著一絲夙願得償的喜悅,沉沉入睡。
燕姣然把她的手放回被中,輕輕蓋好,然後抬眼望著程宗揚。
她眼中複雜的情緒讓程宗揚心頭猛地一沉,難道她只是在安慰趙飛燕?
程宗揚深吸了一口氣,“仙師不妨直言,賤內是確實有孕,還是……”
燕姣然溫言道:“程侯多慮了。貴眷手少陰脈其動甚急,尺部腎脈微搏,寸部陽脈與尺脈相異,可見確已有妊在身。只是秉性虛弱,故滑脈不顯,用尋常手法難以診斷。”
“虛弱?有多虛弱?”
“貴眷面少血色,脈相沉濡,口淡無味,手足易涼,其症為脾腎陽虛,陰盛內寒,又受寒邪侵襲,凝於胞宮。素日宮寒而少欲。若以其症觀之,能有妊者,萬中無一。”
燕姣然用的醫學術語,程宗揚聽得不是很懂。但有幾句他大致聽懂了,趙飛燕因為內寒和外寒的侵襲,以至於宮寒體虛,**淡薄,本身很難受孕——也就是說,趙飛燕其實對房事並不熱衷,甚至有些性冷淡的傾向,完全是為了迎合自己,才婉轉承歡。
以趙飛燕的身體情況,正常而言,壓根兒就不可能有孕,所以潘金蓮驗過她的脈相之後,都無法判斷她是否懷孕。如今有妊在身,完全是個奇跡。
程宗揚又憂又喜,又是緊張,憂的當然是飛燕的身體,她為了讓自己高興,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偏偏自己興致一來,就管不住下半身,只顧著自己乾得爽,完全忽略了飛燕的感受。
喜的當然是飛燕懷了自己的孩子,證明了自己確實能生!更證明自己精子確實給力,讓宮寒難孕的飛燕都能懷上!
緊張則是擔心以飛燕的身體,能不能保住這個胎兒?
以趙飛燕的身體狀況,不易受孕,卻容易小產,稍有不慎,未成形的胎兒就可能在母體內夭折。這不是自己少個兒子的事,而是對趙飛燕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傷害——她因為無子,不知在宮中受過多少奚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再沒能保住,可以想像打擊有多大。
“敢問仙師,賤內應該如何保養?”
燕姣然柔聲道:“程侯勿憂,我方才已經說了。喜怒哀樂不可過甚,飲食起居一如既往,戒驚戒懼,勿愁勿憂,每日適量行走,多食柑橘和青葉菜蔬即可。
程侯若是不放心,行走時可讓侍女扶攜,避免摔跌。能做到這些便已足夠了。
“程宗揚道:“我心裡還是沒底兒,仙師能不能開個藥方,給賤內補補?”
燕姣然緩緩道:“縱有藥劑,也非是補身,而是補個安心罷了。程侯若求心安,何須藥方?拜拜各方神明也就夠了。”
燕姣然這話說得夠明白了,趙飛燕只是身體虛,不是什麽病,並沒有什麽一劑起效的神方,重要的是飲食調理,外加適量運動。與其亂吃補藥,還不如去拜拜神,反而對身體的危害更小一些。
程宗揚道:“潘仙子診治時曾說,賤內氣血有異。敢問燕仙師,這種狀況是不是很嚴重?應該如何調理?”
燕姣然道:“我聽蓮兒說了,此症確實罕見。方才的脈相也頗有些異常,請問程侯,是否曾給貴眷輸過血?”
“確實輸過,當時她中了毒,我為了救她,才給她輸的血。”
“敢問程侯,是從何處知道輸血之法?”
“我聽令徒閑聊時說過,沒想到一試之下,竟然僥幸成功。”
這事不好解釋,程宗揚乾脆把原因推到樂明珠身上,反正她也確實提起過。
“確實僥幸。輸血之法,若不事先驗血,堪比豪賭,可以說生死對半。”燕姣然道:“至於貴眷的病情,想必程侯血相有異,才出現這種狀況。但方才診脈時,貴眷兩種血相已經有融合的趨勢,已然無憂。”
正在融合就是好事,起碼沒有出現嚴重的排異反應。
“那要不要吃點藥補補?融合得快一些?”
燕姣然莞爾道:“陰陽交暢,精血和凝,貴眷腹中的胎兒,就是最好的解藥了。待到分娩之期,便是血脈相融之時。何需畫蛇添足?”
程宗揚有些明白為什麽光明觀堂的口碑這麽好了,按照她的說法,趙飛燕無論保胎固元,還是氣血有異,只要順其自然,注意飲食起居,便能瓜熟蒂落,並不需要醫治。
講道理,醫生最喜歡這種病人,一臉慎重地講些高深的術語,把病人的期望值降到最低,然後開點無傷大雅的補藥,一吃了事。到時候病人自己就好了,還要誇大夫醫術了得。面子裡子全有,大夫病人其樂融融。
燕姣然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不虛辭堆砌,不貪圖功勞,醫生有這樣的仁心就足以稱良醫了,何況人家還有一手好醫術。
不僅是燕姣然,其實包括潘姊兒,行醫的時候都是有一說一,從不亂來。受虐只是人家的愛好,跟醫德醫行沒有關系。
程宗揚開口道:“還有一位紫姑娘,能不能勞煩燕仙師……”
“不妨坦言,夷光的離魂之症,讓我糾結多年,至今難以釋懷。”燕姣然低歎道:“我甚至猜測過她是不是遭人陷害,以至於迷失心智。”
“她的離魂症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剛離開南荒不久,就略現端倪。但當時我們隻以為她是生於遠荒,鬥然間目睹十裡紅塵,難免目迷五色,沉緬其中。直到在臨安定居下來之後,她的症狀日複一日愈發深重,我們才發現她的異常。”
“當時我們常帶她前往西湖,只有在水中泛遊,她才偶爾會恢復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無欲無求的少女。”燕姣然露出一絲苦笑,“可惜上岸不久,她便又重迷心智……”
程宗揚暗暗松了口氣,至少小紫還沒有表現出來類似的狀況。要是和西施一樣,她在建康就應該出現不適。也許真與她尚是完璧有關?如果嶽鳥人像自己一樣聖人,西施會不會現在還好好的?
啊呸!這跟是不是聖人沒關系。純粹是因為自己搞不定死丫頭。別說自己,就是嶽鳥人那樣的人間之屑,遇到死丫頭也只能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她當時的情況很嚴重嗎?”
“我和她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後來再見到她時……”燕姣然輕歎道:“她越來越美,可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了。而她,也不記得我了。”
程宗揚終於問出自己最關心的那個問題,“什麽時候?是武穆王要走的時候嗎?”
燕姣然靜靜看著他,“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
“為什麽?”
燕姣然露出複雜的眼神,良久才溫言道:“因為他的事,跟你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