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 黑的滲人。
屋中沒有點燈,隻借著月光得來半點光亮, 楚卓盯著那漆黑,耳邊不斷回蕩著燕王陰鷙的聲音和那句句誅心的話語。
胸口驀然一陣劇烈的疼痛, 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他的母親常年服用避孕散,是不想再懷上燕王的孩子。而已經降生了的他,是她永遠的恥辱。她的冷漠並非沒來由。而他以為的父親, 從他出生的那刻就認定了他是他母親與別人野種,笑裡藏刀地算計了他十八年,折磨,報復他的生父。當他沒有可利用的價值之後, 便會讓他毒發身亡……
他沒做出過任何錯事,沒愧對過任何人, 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們, 在戰場上出生入死, 為的是父親, 為的是楚家, 到頭來是諷刺,是笑話!
他記住了這些吐出的血, 記住了那一次次毫無防備喝下去的毒,「那些殺不死你的,會讓你變得更強大。」
卿卿倒是想得開, 但想母親必然很難接受。第一日回去她裝作沒事, 什麼也沒說, 一如既往的很開懷,與母親和哥哥也是說說笑笑。
但她知道事情拖不得,入夜,正犯愁想著如何開口,母親來了。
「娘……」
卿卿立時起了身,不自覺地便揉捏起小手來,心驚肉跳。
「娘怎麼來了?」
剛剛分開,卿卿自然是沒想到母親會來她房中。
「卿卿與我說實話,是世子,不願認親對麼?」
「不是,我還沒尋到機會和他說,楚卓近來也不知在忙什麼。」
「卿卿便不要騙娘了,娘知道你說了。」
「我……」
卿卿垂了頭,她知道母親很敏感,尤其是對於楚卓。
沉默了良久,少女輕輕地點了頭。
雲娘很平靜,「那卿卿答應娘,這事便這樣算了,卿卿莫要聲張,莫要告訴你爹爹,莫要再為難他,行麼?」
「娘……」
「娘知道娘這般說這般做很……很對不起寶兒,但是卿卿……娘求你,這事便這樣算了吧,別難為他。」
「娘,可是你自己……你真的就不想認兒子了麼?」
「娘對不起他,娘沒照顧好自己的孩子,讓他被人換了,這十八年來也沒做到為母者該為做的。他好好的日子,權勢地位什麼都有了,娘不應該插一腳。他不認娘,娘無話可說。」
「娘……」
卿卿的心又痛了一下。
事實上她的寶兒哥哥已經來找過她三次了,說的意思與母親一樣,不叫她將事情公之於眾。
既然倆人都是如此,那楚卓的態度又那般冷漠。事情公之於眾,怕是沒什麼好結果。
卿卿點了頭。
那雲娘抽泣著,一見,一把握住了女兒的手。
「卿卿……」
「母親也不必有愧,寶兒哥哥和母親一個意思。」
「寶兒他……」
「寶兒哥哥本就怕見生人,還有些自卑,也覺得自己應付不來,又愛母親,所以……」
雲娘聽著更是流淚。卿卿趁熱打鐵,緊了緊母親的手,「娘,那不如,我們離開幽州吧。」
「卿卿……」
「去一個有山有水,安寧的地方,隱居起來,給哥哥娶媳婦……」
這樣,就不用管楚卓的事兒,不用看見和知道他日後的暴行,等來日他登基為帝,坐擁萬里山河,母親也不用為她擔心,到時候在民間做個皇太后,也是好的。
少女想到此,又推了推雲娘,暗道:挺過這兩年就好了。
楚卓就像一匹野狼,沒人能馴服他。她也不可能說服他。她也不敢逼迫他,由他去吧。
她只想離他遠遠的。
雲娘心中一澀,但點了頭。她怎麼會為難她的孩子,只是……
「娘想問你一句,你可否告訴娘心窩子裡的話。」
卿卿使勁兒點頭,「當然,女兒什麼時候騙過娘。」
雲娘咽下了眼淚,「你愛世子麼?」
卿卿一怔,頓時人便待了一待。
若說她尚不懂情為何物,那定是騙人的。若說她原來對楚卓半絲情感沒有,她也能信了自己 。但現在,她真的不敢說了。
昨日,他驀然冷漠,瞬時,她的的確確地心如刀割,但哭過了她也就好了。而且她覺得自己驀然的傷心也是為母親傷心。
「我不愛世子。」
雲娘盯望著她的小臉兒,聽了她的話,心中瞬時是失望的,但轉念便又釋懷。
「娘明白了,一切就照卿卿說的辦,娘同意離開。」
母女二人達成共識,卿卿第二日也便與寶兒哥哥說了此事。眼下她便只等爹爹回來。
楚卓果然沒有再來找她。起初兩日卿卿還盼了盼,畢竟他口口聲聲說想娶她。由此看來,她幸好沒信他。他沒盼來楚卓,但卻盼來了楚辰。
倆人湖邊走著,卿卿瞧著那陽光耀眼下的瀲灩水波,臉上帶著笑,恍惚看的還挺出神。
「卿卿要隱居?」
走了良久,那楚辰開了口,一如既往的溫柔如水。
但聽他問話,卿卿頓時一怔,此事只是她與母親和寶兒三人知道,甚至連七叔她都不曾與之說,楚辰又是怎麼知道的。不過想完之後,也立時想到了一個人。
「是寶兒哥哥與大公子說的?」
楚辰點了點頭。
「卿卿莫要怪寶兒口快,是他無心透露,我追問了,你知道他為人憨厚,不會說謊。」
「無妨,早晚都要說,我也無心於大公子隱瞞。」
「為什麼要走?」
「無他,算是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可不可以不走。」
楚辰始終聲音如故,溫和之中露著親切。卿卿何時與他說話,都覺得像是同故人一起,或許也不是像,他,應該就算是她的故人吧。
楚辰說著,這時也停了腳步。
卿卿自然也隨著他停了下,這時但見他抬手,輕輕地扶住了她的雙肩。
「那日顧家園中相見,我與卿卿說你我二人並非初見,也並非第二次相見,實則卻是很久以前,便見過了,卿卿可還記得。」
卿卿瞧著他的雙眸,只覺得純淨的就像著三月的湖水。
她點頭。
「那卿卿可還記得我?」
卿卿略微一怔,隨即搖頭。事實上她記得,她當然記得,她陪伴了他六年,只是那時的她不是現在的她。
楚辰並不意外,「你不記得我,不是你的錯,而是我那時,卻是連人都不像。」
卿卿驀地見一抹淚光,從他眼中轉瞬即逝。小姑娘羽睫微顫,心口也是「砰」地一下。
「那年你只有十二歲吧,我躺在山洞之中,奄奄一息,是你用一碗藥救了我。」
「啊!」
卿卿驀地睜圓眼睛,雙腳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兩步。
記憶如水,雖然真真地隔世了,但卿卿經他一提醒,卻是想了起來。前世,她十二歲的那年,是她在梨村待的最後一年,一次和哥哥去山中採蘑菇,確實在那山洞之中見到了一個渾身破爛,臉色蒼白,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少年。那少年臉色蒼白到她看不出他的年齡,只是見他的個子和大體的樣子,猜他與寶兒哥哥年齡相仿。
卿卿覺得他好像很冷,脫了自己的衣服給他,把自己的水袋給他。見他發了燒,就用自己攢下的僅有的那點錢,給他抓藥,熬藥送來,一勺一勺的喂他,足足三日,但第四日,她再次趕過來之時,卻見那山洞中已經空空如也,沒了那少年了。
難道那少年竟然是楚辰麼?她做夢也沒想到。
楚辰,堂堂燕王長子,怎麼會淪落到那個地步?
正想著,但聽楚辰接著道:「那年亭邊相見,即便過了兩年,我也一眼便認出了是你。卿卿……」
他說著朝她靠了一步,雙手再度扶在了她的肩上,「你願意嫁給我麼?」
「唔!!」
卿卿胸口登時猛跳,人待了,做夢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話,但下一瞬便緩過神兒來,一把掙脫了他。
楚辰的心一沉。
「大公子說笑了,大公子知道我早已不是處子之身……我……」
「卿卿若是覺得我在意這個,那便褻瀆愛字。」
「啊……那不可能。」
卿卿渾身顫抖,嘴唇也在顫,腦子瞬時嗡嗡直響,暈頭轉向。
「大公子不在意,我在意……」
她說完,匆忙轉身,頭也未回,決然離去……
楚辰立在那,望著她的背影,心一沉。
她的反應很激烈,即便他猜到了她會拒絕,但沒想到她竟然會排斥至此。她口口聲聲說她不愛楚卓。但她和他在一起的看戲,看景,遊玩,賞畫……
她足足叫過他七次世子。
卿卿幾乎是一口氣跑出了園林,翠兒正和馬夫有說有笑,見小姐臉色有異,嚇了一跳。
「小姐,怎麼了?」
這是第一次,小姐與大公子出來,向來都是如清風,如靜夜,安然的很。大公子溫潤如玉,柔情似水,笑如朗月入懷,瞧見他便讓人降火去燥,與他在一起整個世界都是安寧的。
小姐從來都是臉上帶著淡笑,卻是從未像現在這樣。
卿卿沒答,胸口依舊起伏不定,「走吧。」
「哦。」
丫鬟也便沒多問。
返回的路上,以及晚上躺在被窩中,卿卿都不覺地想著此事。楚辰很好,前世她便覺得他很好,她躺在他的懷裡,便覺得像是在哥哥的臂彎中,安然安穩。
所以她怕楚卓,怪楚卓,不喜楚卓……
但她從未想過,嫁給楚辰……她既是和楚卓曾是那種關係,也從來沒想過,楚辰會喜歡她。
次日一早,卿卿便接到了楚辰的信,其言:僕昨冒昧,唐突佳人。自覺慚愧,敢請海涵。天氣寒暖驟變,望自珍重為盼。
卿卿見了心下略安,會心一笑,提筆寫了八字回信:多承惠念,君亦如之。
她寫了略頓,便十分想叮囑告誡他提防楚卓,萬不可與之為敵,但想了幾想,還是沒寫。左右她此時還不走,走之前,與之相見再言不遲。
接著,當日她與母親和哥哥欣然去了集上,備些所需,街上見到了楚卓。
楚卓領兵騎馬飛馳而過,行人恭敬退居兩側,一片肅穆。
他黑衣玄發,面色冷然,眸光凜冽,看到了她,但注視了她片刻,又別回了視線,什麼都沒說。
卿卿捏了捏小手,但覺他幾日不見仿佛變了個人。
他看到她,曾經嬉皮笑臉,如今冷若寒冰。
卿卿不知是何心境,不過她怎樣都無所謂,左右沒一會兒,她就能把他忘了。她關心的是母親。
小姑娘輕輕拽了拽失神的母親,笑吟吟地道:
「娘,來日我們走了,娘以後天天找街坊打牌,好不好?」
雲娘回神兒,笑了,摸摸女兒的頭。
卿卿摟住母親的手臂,笑顏如花,「啊,真好啊,種種花,種種草,打打牌,看看戲……還有……」她說著笑嘻嘻地晃了晃一旁哥哥的衣袖,「還有,替哥把把關,把我嫂嫂選了……」
寶兒一聽臉登時一紅,「卿卿胡鬧。哥,不要。」
小姑娘「咯咯」笑了起來。
「幹嘛不要,哪有不娶媳婦的!給哥哥多娶幾個!」
「胡,胡鬧!」
寶兒白皙的臉漲紅,但看上去也並非完全害羞,倒是真的氣洶洶的樣子。
雲娘這時不得不插口,「你這小腦袋裡不知都裝著些什麼,娶媳婦就娶媳婦,什麼多娶幾個?媳婦自然是只有一個,來日無論是誰,好好待人家便是。」
她這後一句話卻是對寶兒所說。
寶兒垂頭,悶悶的,「一個也不娶。」
卿卿笑,「哥要打光棍呢,可不急死娘。」
雲娘拍了拍女兒的頭,「你便少說一句吧。」
母子三人買了好些東西,滿載而歸,府中一片熱鬧。
卿卿盼著盼著,第二日,父親歸來的信兒再次到來。
信上說他今日便會抵達幽州,卿卿一大早便回了顧府,親自燒了酒,還做了兩個小菜,顧堯知跟著嘻嘻哈哈哈,忙前忙後。
他算准了時辰,但覺兄長午時左右便會到達。
但出乎意料,並未見人,非但午時未見,卻是到了黃昏都未見……
顧堯知與卿卿開始還好,再後來哪還又耐心。
派出去了一波一波的人,但也是毫無消息。
倆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卻是直到到了深夜,才傳來動靜。
顧祁淵身負重傷,渾身是血被人攙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