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剛離開武安縣的時候,還沒有多少人在意這件事,想著他一個小小的捕頭, 查案再厲害, 到了京城那種地方,毫無根基, 都有多大出息?
可一年年過去了,通過南來北往的客商帶回來的消息,本地官員、百姓便聽說了趙宴平那一樁又一樁的大事,什麼長興侯府的繡娘案, 宣王側妃的身世案, 轟動全朝的荊州焚屍案,以及他的各種姻親關系、先帝盛寵。
十幾年不短, 但對於一個不入流的捕頭小吏來說, 隻用十幾年就升為了正四品京官,十幾年可就太短了, 多少正經進士拚命半輩子都未必有這造化, 武安縣的趙捕頭趙宴平就做到了, 不但如此, 人家妹妹還成了宮裡最受新帝寵愛的貴妃娘娘!
別的官員丁憂要擔心守孝結束後能不能官復原職, 他趙宴平有貴妃娘娘撐腰, 官復原職簡直是鐵板釘釘的事!
所以, 當趙宴平一家搬回武安縣, 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似的,武安縣一帶的老百姓們都想來趙宅門前看看傳說中的四品京官、本朝貴妃娘娘的親哥哥。除了看熱鬧的, 還有遇到冤情求訴無門跑來希望趙大人幫忙管一管的,更有大小捕頭甚至周圍的知縣遇到疑案懸案跑來求趙大人幫忙指點迷津的。
最開始只有百姓們來, 官員們更講究禮數,不敢打擾趙宴平服喪,但當他們發現趙宴平對待百姓挺客氣,光坐在家裡現場都沒去就幫忙澄清了幾樁冤案,知縣、捕頭們便也不客氣了,三天兩頭就有人過來叩門,大到知縣帶來的殺人案,小到街坊間丟雞丟鴨丟鵝的案子,趙宴平能幫都幫。
為此,趙宴平還在家裡搭了兩個棚子,前院的棚子給他接待百姓、官員用,後院的棚子給孟昭、趙P讀書用。
除了無償替人破案解難,趙宴平還在城外買了兩畝地,每到春種秋收或中間該除草的時候,他就帶著孟昭、趙P去地裡做事,穿上粗布衣裳戴著草編的帽子,儼然真的農夫,倒是將膚色曬黑了一些,當捕頭時的那些健壯肌肉也通過種地給種了回來。
他替百姓排憂解難,阿嬌主要就是照顧一家人的起居了。
初錦不小了,阿嬌要教女兒算帳、管家、女紅、人情往來等等,光這些就佔了阿嬌的大半時間。趙P就完全交給趙宴平了,孟昭是孫輩,守完一年喪期後就去了本地的官學,跟著這邊的先生讀書。江南多才子,雖然小縣城的官學肯定不如京城,但據孟昭說,這邊的先生們各有風采,他一副受益匪淺的樣子。
阿嬌、趙宴平對科舉都不怎麼了解,既然孟昭覺得不錯,那應該就沒什麼問題,少年郎雖然年紀輕,現在卻是家裡名符其實的最有學問的人,趙宴平也就律法相關的書讀得多一些,肚子裡的墨水早被兒子超了過去。
在這種平淡又充實的日子裡,二十七個月倏忽間就過去了。
朝廷召趙宴平回京任大理寺少卿的起復文書送到趙家時,正是氣候宜人的九月,江南天藍水清,桂花仍舊散發著縷縷清香,流水穿過小橋再從門前流過,年輕的公子小姐們在遊船上歡聲笑語,美好的像一卷江南風景畫。
阿嬌既想回京去看她的親朋好友們,又有些不舍這些熟悉的景象。
回城倒也不急,趙宴平先帶一家人去了揚州府,拜祭嶽父嶽母。
阿嬌早已記不得父母的模樣,看到那兩座荒涼的墳墓,她竟然也沒有什麼淚流,就帶著女兒站在旁邊,看趙宴平熟練地拔草修整墓地,直到趙宴平跪在父母的墓碑前,自陳委屈她的那些地方,阿嬌才突然心中一酸,低頭拭起淚來。
她少時命苦,後來遇到趙宴平,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甜,什麼叫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爹,娘,女兒要去京城了,不能時常回來探望你們,但你們放心,女兒過得很好,以後也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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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北上是逆風,官船在運河上飄飄浮浮快兩個月,終於在臘月初到達了京城。
謝郢、沈櫻夫妻倆帶著一雙兒女來接他們了。
寒風呼嘯,岸邊冷颼颼的,大家簡單敘了舊,便快速上了馬車。
孩子們上了一輛,趙宴平、謝郢上了一輛,阿嬌與沈櫻坐在一起。
沈櫻與阿嬌聊的是家長裡短,謝郢與趙宴平聊的是京城的官場形勢。
謝郢笑著對趙宴平道︰“別看你才離京三年,這三年裡官場可是換了一大批面孔。”
宣和帝登基,作風處事自是與先帝不同,倒也分不出哪種理政的方式更好,簡單來說,先帝在位時間太長,心性養得更包容,哪怕一個臣子沒什麼本事,但只要沒有大過,看在臣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淳慶帝也願意繼續用這種臣子。
宣和帝就不一樣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也一樣,急著實現自己的抱負,急著開展早有籌謀的一批改革,守舊派的臣子們不想改,隻想繼續吃老本一心求穩,那自然成了宣和帝的絆腳石,於是就在趙宴平離開京城的這三年,宣和帝大刀闊斧地鏟除了一大串絆腳石,屢屢提拔新官上任。
“還有,你我這種小白臉在先帝那裡很吃香,當今聖上卻是不吃那一套,政績是唯一考核標準。”謝郢摸.摸自己才留不久的短須,揶揄道。
趙宴平正色道︰“本該如此。”
他也並不認為自己當初深受先帝賞識是因為這張臉。
算上之前他替嫡母守孝,謝郢已經有五年左右沒與趙宴平坐在一起閑聊了,見趙宴平這麼正經,謝郢偏要開開玩笑,端詳趙宴平片刻,他故意道︰“上次你進京,是黑臉變成了白臉,這次怎麼又變黑了,莫非你在江南都聽說皇上不待見小白臉了,便故意曬黑了自己?”
趙宴平扯了下嘴角︰“孩子們都快談婚論嫁了,你還……”
謝郢打斷他道:“孩子們在場咱們是長輩,現在車裡只有你我,我自然要率性而為。”
趙宴平搖搖頭,無話可說。
馬車輕輕顛簸了一下,謝郢挑簾看看窗外,見路上沒什麼行人,他才朝趙宴平靠近一些,並拿出一把大冬天根本用不上的折扇打開,擋住臉對趙宴平道︰“你這次進京,時機還真是不巧,大理寺接了一樁棘手的案子。”
趙宴平挑眉,等著他繼續。
謝郢不再賣關子,低聲道︰“皇上登基時,追封生母潘貴人為恭仁太后,封恭仁太后之弟潘海為西亭伯。你可能不知道,自恭仁太后的父親過世後,潘家男丁再沒有考中進士者,也就沒了官身,皇上封潘海為西亭伯,完全是想給恭仁太后體面,是看在舅甥的情分上。”
趙宴平點頭,京城的那些國公爺侯爺伯爺,有的是靠祖上功勞得封的,有的純粹是因為與皇家的姻親關系,多半都是歷代太后、皇后的母族,空有爵位,能不能當官還要靠家中子孫的本事。現在宣和帝登基了,賜個爵位給母族舅舅很正常。
謝郢繼續道︰“西亭伯五十多歲了,膝下只有世子潘銳一個兒子。先前潘家敗落,潘銳屢試不第,靠宮裡有個皇子表哥的關系得以娶了冀州名門莊家女為妻。那莊氏給潘家帶去了一筆嫁妝,靠嫁妝支撐了一家人的生活,還給潘家生了兩個兒子。皇上登基後,潘家一家進京享福,莊氏進京時還好好的,今年十月卻突然染了急癥暴斃而亡。”
趙宴平皺眉︰“此事有蹊蹺?”
謝郢頷首︰“莊氏娘家在冀州,西亭伯府剛傳出喪迅時,京城諸人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對,沒過幾日,莊家人進京吊唁,莊氏的父親、兄長突然在喪禮上指認潘家殺妻,跟著就抬棺去順天府報案了,因為關系到皇親國戚,此事直接交給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員趙宴平很了解,看著謝郢道︰“莊氏屍身還在,是突然急癥暴斃還是被人謀殺,安排仵作都能查出來,放到大理寺也是小案,難道到現在還沒定案?”
謝郢道︰“仵作說,莊氏是被人用枕頭捂死的,定是他殺,但凶手到底是潘銳還是莊氏身邊的下人,或是潘府其他人,蔡大人才審到一半,突然心疾發作不得不回府休養,據說都吐血了,短時間是回不來了。大理寺右少卿曾永碩也遲遲審不出結果,百姓們聽說你要起復了,都盼著你進京破案呢!”
趙宴平沉默了。
凶手選擇用被子捂死這種勢必會留下證據的作案手法,足見對方並沒有仔細籌劃,以大理寺的本事,無需派出蔡歧、曾永碩都能破案,結果這兩人一個心疾發作回家了,一個拖了快兩個月都沒查出真凶,其中必有隱情。
什麼隱情?
凶手若是潘家下人,提出來問罪就是,沒什麼可顧忌的,能讓蔡、曾二人一個托病一個甘願被百姓罵無能也不敢直接問罪的,整個潘府只有西亭伯父子。
“大理寺遲遲無法破案,皇上怎麼說?”
謝郢苦笑︰“皇上什麼都沒說,隻讓大理寺繼續查。”
趙宴平便明白了。
如果宣和帝明確擺出他會大義滅親的姿態,蔡、曾二人豈會推搡拖延,定是看出宣和帝想保潘家,兩人才各自找了借口。
謝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斟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