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祖上三代都是開玉器鋪子的,家中男兒對各種玉石翡翠都了如指掌, 於賭石上也頗為精通,王遇安年輕的時候, 家裡還住著五進的大宅子, 位於昌盛街的玉匣記也是京城頗為有名的玉器鋪子,但王遇安因為多年無子漸漸頹廢下來, 沉迷賭錢,把豐厚的家底、田地、房產都賠進去了,現在只剩一座三進的老宅,還有昌盛街的鋪面。
越輸越賭, 去年王遇安便向債主借了一筆銀子,到期後連本帶利要還一千兩。
王遇安帶著借來的銀子去玉石產地采購毛料, 希望切出一批好玉,結果他看走了眼, 所有毛料都切了,隻得了一些不入流的雜玉,值不了多少錢。王遇安就把那點玉賣了, 換了幾十兩,回京後鑽進賭場又去賭,又輸光了, 然後就被債主抓了過去。
“大人,王家找上您就是為了訛錢的, 您可千萬別上他們的當。他們家有沒有存銀咱們不知道,但那三進宅子、昌盛街的鋪子加起來至少能賣五百兩,他們真要借, 跟您借五百兩也就行了,一口氣要一千兩,純粹是想把您當冤大頭啊。”
小吏氣憤地道,刁民真是欺人太甚。
趙宴平沒什麼表情,將桌子上的信遞給小吏道“你去翰林院,將這封信交與孟編修。”
小吏雙手接了信,出去辦事了。
趙宴平收拾收拾桌子,起草一份文書收進懷中,然後走出官署,單獨騎馬去了王宅。
王家現在住著的三進宅子與趙家位於獅子巷的三進宅子差不多的行情,也不算新宅了,但因為位置夠好,能賣個兩三百兩的銀子。
趙宴平上前叩門,王遇安、鄒氏很快就趕出來迎接。
見他孤身一人,孟昭並沒有來,王遇安難免失望。鄒氏從始至終都知道他的昭哥兒在趙家,昭哥兒中探花騎馬遊街鄒氏也偷偷去看了,王遇安什麼都不知情,一直被蒙在鼓裡,竟是一眼都沒見過自己的親兒子。
王遇安回家後又將鄒氏打了一頓,鄒氏兩邊臉都是腫的。
曾經王遇安有些懼內,哪怕鄒氏害了很多丫鬟王遇安也不曾說什麼,隻敢負氣敗光家產,用這種一損俱損的方式報復鄒氏,如今得知鄒氏做過什麼好事,差點害得他王家折了唯一的香火,王遇安就再也不怕鄒氏了。
鄒氏自知理虧,也不敢同丈夫爭吵,隻想快點從趙家拿一千兩銀子,保住自家的宅子與鋪子。
趙宴平神色冷峻,顯得官威不小,王遇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昭哥兒怎麼沒來”,趙宴平沒理他,徑直往院子裡走,王遇安就不敢再多嘴了。
進了廳堂,趙宴平毫不客氣地在主位落座,王遇安、鄒氏夫妻緊張地站在他面前。
“帶芳嬤嬤過來,本官有話問她。”沒踫小丫鬟端上來的茶水,趙宴平冷聲道。
鄒氏立即吩咐小丫鬟去請她的婢女杏芳過來,杏芳是本名,年輕的時候叫這個,現在四十來歲了,稱呼也變成了芳嬤嬤。
鄒氏去攔趙宴平、孟昭父子倆之前已經做足了準備,與杏芳對了多日口徑,杏芳把那些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當年丫鬟瓶兒的爹娘抱了孟昭過來,鄒氏拿銀子換了兒子,換完之後便使喚杏芳去外頭找個地方扔了,也確實是杏芳將孩子送到靈山寺那邊的。得知孩子被一對兒老農抱走了,鄒氏也曾派杏芳多次去查看,阿嬌不久,鄒氏這邊就知道了。
知道趙宴平是什麼人物,為了萬無一失,鄒氏還送了四十出頭的杏芳一個玩意,讓杏芳自己破了她的處子之身。
這一日鄒氏、王遇安、杏芳又仔細梳理了一天,三人都覺得應該能對付過去。
至於動機,鄒氏是為了錢,王遇安是不想讓兒子知道他先強了一個丫鬟才有的他,杏芳呢,既有出於對鄒氏的忠心,也是想撿個探花郎的兒子,只要認親成功,她便會成為王家正經的姨娘,後半生可以享福了。
杏芳來了,容貌平平、身材發福的一個胖嬤嬤。
趙宴平打量杏芳片刻,讓王遇安、鄒氏夫妻先下去。
夫妻倆不敢不從。
兩人退下後,趙宴平吩咐杏芳“把門關上。”
杏芳本來就被趙宴平犀利的審視看得心中惴惴,再一關門,廳堂裡一片昏暗,顯得正襟危坐的大理寺卿跟活閻王下凡一樣,杏芳腿都軟了,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利用磕頭的姿勢躲避趙宴平的目光“大人,小官爺真是奴婢生的,奴婢還記得奴婢送他去靈山寺下時的情形,雪才停不久,奴婢怕孩子凍著,給他裹了好幾層被子,還找了一堆兒乾草鋪在被子底下,奴婢親眼看著他被人撿走才離開的。”
趙宴平問她“當年你是鄒氏身邊的大丫鬟,你突然告假半年,鄒氏就沒懷疑那半年你又住在什麼地方,生孩子時可有請產婆”
杏芳在心裡松了口氣,全都是太太叫她準備過的問題。
既然有所準備,杏芳便慢慢地說了起來,剛開始很緊張,後來越說越流利“我沒敢請產婆,自己躲在山裡面生的,生完喂了幾天,我怕繼續喂下去會舍不得,就趕緊把他送出去了。”
外面的事大理寺沒法查,王家裡面的事,都二十年過去了,王家的下人早換了好幾撥,尤其是王家漸漸敗落之後,僅存的幾個下人都不知道她當初是否離開過半年。
“你送走了孩子,馬上回了王家”
“是。”
趙宴平便問道“婦人產子後會馬上產奶,奶水一來,想斷卻不容易,你是如何斷的”
杏芳一驚。
她根本沒生過孩子,哪裡知道該怎麼斷
人一緊張一驚慌,就容易忘事,換個時候,杏芳或許能想起來她還伺候過鄒氏,鄒氏經歷過這個,但此時被大理寺卿審問,杏芳腦海裡全是一句話完了完了,大理寺卿是不是懷疑她在撒謊了
汗水隨著極度的緊張而來,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杏芳抹了一把,終於想起鄒氏,結結巴巴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趙宴平不過是一次次地在試探她而已,早在杏芳如背誦答案一般說出那些陳年往事時,趙宴平已經有了懷疑,後來杏芳的種種反應便給了他答案。
趙宴平相信孟昭是王遇安的骨肉,但孩子的生母是誰,他必須查清楚。
“你可知,仵作通過摸骨,能摸出一個女子是否生育過孩子”趙宴平淡淡地道。
杏芳猛地抬起頭,還有這種事
趙宴平盯著她道“你現在交代出實情,我不會追究你的誆騙之罪,若去了大理寺,你一個家奴竟敢夥同他人誆騙朝廷命官,意圖冒認官員生母,必是死罪無疑。”
杏芳一聽,抖如篩糠,當場就交代了前因後果,哭著求趙宴平饒命“大人,這都是我家太太逼我的,求大人行行好,放我一條生路吧”
趙宴平要她的命沒用,讓杏芳下去,叫王遇安進來。
杏芳哭哭啼啼地出去了,她這一哭,王遇安、鄒氏就知道完了。
王遇安進來時,臉上毫無血色,他撲通跪在趙宴平面前,自陳他是不想孟昭恨他才聽從了鄒氏的計策,並哭訴一切都是鄒氏的錯,若當年鄒氏留了孩子在府裡,他一定會做個好父親,不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
趙宴平冷笑“鄒氏自有她的不對,但如果不是鄒氏阻攔及時,當年丫鬟瓶兒被你酒後侮辱,早已懸梁自盡。”
王遇安無話可辨,慚愧地跪伏在地上。
趙宴平問他“如果昭哥兒長在王府,你真會做個好父親”
王遇安馬上道“會他是我王家唯一的骨血,我一定會好好栽培他,讓他”
“讓他學會辨玉、學會打理鋪子,像你一樣做一個玉器商人”趙宴平打斷他的話道。
王遇安就是這麼想的。
趙宴平問他“那你覺得,現在他是繼續在翰林院做官更有前途,還是回來替你賺錢還債更有前途”
王遇安臉色大變,這一日他光想著王家有後了,還沒有想到兒子前途的問題。
趙宴平給他時間,讓他現在想。
民不與官鬥,王遇安還真想到一個兩全之策“昭哥兒是大人與夫人費盡心血養育大的,昭哥兒能有今日也全托大人的栽培,草民,草民無顏去認他,只希望將來他成親生子,若有兩個兒子,能過繼一個給我王家。大人放心,今日起,草民會發憤圖強,重新攢下一份家業,絕不會讓孩子來我王家受苦。”
好一個精明的商人,趙宴平怒道“你既然自知無顏認他,為何還有臉讓他把親生骨肉交給你撫養,讓他承受父子分離之苦王遇安,你可知道,本官夫妻已經為昭哥兒找到了一門好婚事,月底便要相看,可被你們夫妻一鬧,昭哥兒顏面盡失,這門好婚可能都要毀了,你竟然還惦記向昭哥兒討要孫子”
王遇安聽了,又悔又慌,卻也悲涼“大人是要我們王家斷了香火嗎”
趙宴平道“你既已招婿,何來斷了香火再不濟你年富力強,納妾生子也來得及,本官只是提醒你,真想做個好父親,就不要拉昭哥兒下水鬧得兩敗俱傷,除非你言不由衷,根本不希望昭哥兒出人頭地。”
王遇安一邊落淚一邊搖頭,兒子高中探花,多大的能耐,他豈會將他往泥潭裡拉如果不是一切發生地都太突然,如果不是鄒氏擅作主張沒有給他深思熟慮的機會,他最多會找趙家私下商量,絕不會把事情鬧得滿城皆知。
“昭哥兒不會認你,他守禮清高,最恨欺男霸女之輩。”趙宴平先讓王遇安徹底死了認親的心。
王遇安低著頭,早在真相敗露時,他就猜到了這個結果。
“但我可以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趙宴平取出那份文書,讓王遇安過目。
王遇安雙手捧著文書,只見上面的字鏗鏘有力,帶著一股剛正浩然之氣。
趙宴平提出與王遇安做一筆交易。
他借一千五兩銀子給王遇安,王遇安拿這座三進宅子與昌盛街的鋪面做抵押,三年之後,如果王遇安能還清趙宴平一千五百兩,契書作廢,兩家相安無事。如果王遇安三年內無法還清債務,趙宴平會沒收王家的宅鋪,王遇安一家是死是活都與趙家、孟昭無關,倘若王家繼續糾纏,趙宴平可憑這份契書將王家四口下獄。
王遇安看完文書,神色復雜。
趙宴平解釋道“你畢竟是昭哥兒的生父,今日你落魄如斯,又鬧出認親一事,昭哥兒清譽已經受損,倘若你能憑自己的本事重振旗鼓,恢復王家當年的風頭,那也不失一段商家美談,你發達了,昭哥便不會太過被人恥笑。”
父子血緣關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孟昭一日都沒見過生父,不認親孝道上也說得過去,但如果王遇安真的被債主弄死,或是王遇安窮困潦倒淪為乞丐,那孟昭繼續坐視不理,定會被百姓們詬病涼薄無情。
只有王遇安恢復了體面,這事對孟昭的影響才會降至最低。
趙宴平看著王遇安道“你若同意,明日本官帶銀票、知見人過來,與你交換兩張房契。”
王遇安慚愧地涕淚橫流。
趙家的情況他多次有所耳聞,趙大人是清官,從先帝那裡買大宅子花光了所有積蓄,過得捉襟見肘,趙大人都得從官署收廢紙練字。後來先帝賞了趙家一千兩,但沒多久趙大人就回鄉丁憂了,這些年的俸祿能攢多少,又才嫁了女兒,這一千五百兩可能是趙大人的全部積蓄。
但為了昭哥兒,一千五百兩銀子啊,趙大人說借就借給他,眼楮都不帶眨的。
生父、養父又有什麼關系,有趙大人這樣的父親,兒子不認他,他服
“大人放心,三年內草民一定混個人樣出來,等草民還清您的銀子,草民便帶一家人離開京城,絕不再給您與昭哥兒添半分堵”
趙宴平也是查過王遇安年輕時的本事才做出這個決定的,王遇安能做到自然好,王遇安做不到,他與昭哥兒願意出一千五百兩支持王遇安,也算仁至義盡了,沒人能再詆毀昭哥兒半個字“不孝”,屆時他再把收上來的王家宅鋪賃出去,早晚都能還了宣和帝的銀子,補上家裡的帳。
花筆銀子換昭哥兒心安,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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