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人瞧著他烏青的眼底,鬢角的凌亂的白發一滯,她已記不清,他有多少年,沒這樣開口喚過自己。
到底夫妻多年,她的心沒由來地跟著一沉。
“辛苦你了。”孫正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處,盡顯蒼老。
“為何要這樣看我?”
孫正荃看了她良久,眼眶變得微紅,半晌,他沉聲道:“你先出去吧。”
孫夫人的手微微顫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無事,只是一會兒有人來找我。”孫正荃道。
“這麽晚了誰會來找你?”
孫正荃揮揮手,“工部裡的人,”
孫夫人狐疑地點了點頭,緩緩道:“那你早些休息。”
外面天色陰沉,四周闃然無聲,一聲驚雷劈下,響起了淅瀝瀝的雨聲,雨滴擊打在簷角的力度不斷加重,轉瞬暴雨如注。
孫正荃坐在桌案之前,看著自己的烏紗帽怔怔出神。
倏然,他的身後,響起了鞋底鞋底摩擦窗框的聲音。
此時聽到這樣的聲響,按理說,他該恐懼的,可也不知為何,那顆搖擺了一輩子的心,會突然變得平靜,就像是深夜裡的湖面,無風亦無瀾。
孫正荃抬首瞧見了一個人,身著黑衣,蒙著面巾。
這位是樓公公,許皇后身邊最為得力的人之一。
“孫大人。”樓公公頷首道。
“樓公公深夜出現在此,意欲何為啊?”
樓公公並未多言,而是將一封信遞給了他,“孫大人看看便知。”
孫正荃接過,緩緩打開,看著看著,好似突然從信中看到了許皇后狡詐的雙眸。
她每走一步棋,都定要留一個後手,這樣的手腕,令人不寒而栗。
京兆府押人的消息才傳出來不過一日……這場利用瘟疫鏟除異己的勾當,就被她變成了——突厥重金收買洛陽刺史,將染了疫病的百姓送入長安,意圖擾亂大晉朝綱。
孫正荃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當許皇后決定借他手行事之時,想必已經算到這一步了。
那九十個染了疫病的人,皆是孫家派人接過來的。
那牙婆,亦是在他身邊數十年的老管家的內人。
而這些,與六殿下、與許皇后皆是毫無關系。
孫正荃“啪”地一聲將信件拍在桌案上。“娘娘是何意思,過河拆橋嗎?”
樓公公道:“娘娘要奴才轉告大人,大人受人蒙蔽,犯的罪是瀆職,並非謀判,依晉朝律法,不連坐,不絞刑,隻流放二千裡罷了。”
“罷了?流放二千裡罷了?”孫正荃的嘴角盡是譏諷。
流放之刑雖不同於死刑,可說到底,有幾個人能活著走到二千裡外?
樓公公道:“娘娘還說,若是孫大人心裡有怨,不妨想想妻兒。”
孫正荃驀地起身,將手邊的湯碗通通揮到了地上,怒道:“她這是要把在沈文祁身上做的事,再對我做一次?”
“孫大人慎言。”樓公公輕笑一聲道:“沈家到底是含了冤,您這個不算。”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富貴險中求,這條路,也是您自己選的。
孫正荃跌坐在椅上,翕唇好半晌,才道:“她還說什麽了?”
“娘娘承諾您,若六殿下以後成了事,日後必厚待孫家人。”樓公公說完要說的話,悄聲退下,回了皇城。
安華殿,許皇后瞧著一旁繚繞的煙霧,用左手撥弄著茶盞,輕聲道:“話都傳到了?”
“回娘娘,老奴一字不差地傳到了。”
許皇后閉眼聞了聞茶香,道:“那便成了,孫正荃心懷妻兒,他知道該怎麽做。”
六皇子在一旁握拳道:“兒子早同您說了這計策使不得,此番孫家願意頂罪也就罷了,母后可曾想過,他若是不願呢?他若是反咬一口呢?豈不是引火燒身嗎?”
見許皇后未語,六皇子又繼續道:“一場瘟疫下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為此丟了性命,我終是……”
還沒說完,許皇后抬手便給他一巴掌。
“人命?兵不血刃,你能坐上那個位置嗎?去年與高句麗那一場敗戰,護國公命喪沙場,我大晉死了十萬兒郎,這就不是人命了?”
“你蕭家人從前朝文帝手裡奪取江山時,屠了滿城的人,這就不是人命了?你父皇年事已高,若一朝生變,真叫太子坐上那個位置,再想奪回來便難了,即便你強奪回來,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名不正,言不順,懂嗎?”
“是狼在哪都吃肉,吃羊在哪都吃草,曄兒,別讓母后覺得你並不堪大任。”
六皇子深吸一口氣,“母后息怒。”
許皇后將一個折子扔在他胸口上,“去聽政殿,向聖人自請去揚州治疫。”
“母后,孫家與許家關系密切,出了這檔子事,父皇會不會疑上咱們?”
“那九十多人裡,有半數以上都是突厥人,裡勾外連的證據擺在這,疑了又能如何?爭儲爭出了瘟疫,這樣的笑料,你父皇會讓天下百姓知曉嗎?”
“兒子明白了。”
半晌過後,許皇后又道:“還不走,留在這作甚?”
“兒子還有一事不解,還望母親告知。”六皇子道。
“你說。”
“孫尚書對母后、對兒子,可謂是忠心耿耿,這樣危險的事,母親為何不叫李棣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