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熱鬧喧囂,大家面色無異,目光聚集在他們身上。
陸焯峰耳力極佳,那一身輕哼好像唯獨落入他耳中,明燭轉頭看他,柔亮燈光下,右眼角下方那顆淡紅色的淚痣熠熠生輝,她彎起眉眼:“是很久了,我大二以後就沒見過,還以為你這幾年都沒來過這裡。”
那幾年她憋著氣,也不想跟外婆和徐奶奶試探他的消息。
陸焯峰盯著她,這姑娘是以為他故意避著她了?一開始確實是,不過後來沒有了,軍人本就身不由己,滿世界出任務,有時候路過這裡就順道來看看,有時間的話住上一晚,時間緊急的時候喝杯水就得走。
他斂神:“我每年都會過來。”
徐奶奶笑著幫腔:“是啊,有時候還帶徐睿以前的戰友一起來,我這獨居老太的院裡才沒那麼冷清。”說到徐睿,老人眼睛渾濁起來,輕輕嘆了口氣。
大家沉默了幾秒,安慰的話說得多了,不知從何說起。
徐睿跟陸焯峰是一個隊的,八年前出任務的時候人沒了,那時候才二十出頭,比陸焯峰小一歲,還很年輕。徐睿父母早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徐奶奶一兒一女,女兒遠嫁外地,很少回來,就她跟徐睿兩個人過。
後來,徐睿也沒了,徐奶奶就成了孤寡老人。
陸焯峰這些年每年休假都會來這看看,都把徐奶奶當親奶奶了,鄰里鄰外都熟悉,每回說起他都是一通誇,這麼重情重義的男人,少有。
外婆皺眉說她:“哎你這老太婆,八十大壽你傷感什麼,這麼多人在這裡呢。來,多吃點兒,明燭給你徐奶奶夾個菜。”
明燭中間隔著陸焯峰,愣著沒動,陸焯峰神色自若地給徐奶奶夾了塊魚豆腐,笑著說:“我這次假期長,可以多呆兩天,陪您吶。”
徐奶奶被逗笑了,又怕耽誤他:“那不用,萬一你部隊有事呢。”
陸焯峰笑著應:“沒事兒,都交代好了。”
徐奶奶看看明燭,又笑了,“以前徐睿還在,明燭也沒去北城,總來陪我說說話,像多了個孫女似的。後來徐睿不在了,換成小陸和你……”
老人家笑著,哎,福薄啊。
大家笑而不語,徐奶奶以前哪是拿明燭當孫女啊,分明是當孫媳婦看的。
明燭餘光掃了眼陸焯峰,說:“以後我們會常回來看您的。”
陸焯峰斜了她一眼,也笑著說:“嗯。”
鄰居大叔問:“哎,小陸有女朋友了嗎?今年三十了吧?”
明燭心口一窒,指尖輕輕攥緊桌布,佯裝不在意地給外婆夾菜,身旁的人低笑了聲:“沒,還單著。”
她提著的心驟然一鬆,輕輕籲出口氣。
“哦哦,我看當兵的找女朋友都不容易,在部隊呆的時間太長了。”
大叔嘆了口氣,當兵的,保家衛國,說起來好聽,但這工作又累又危險,就算陸焯峰長得帥,也不一定有姑娘願意嫁啊。
要是他閨女……
嗯,還是不要嫁個當兵的好。
外婆看看陸焯峰,忍不住做起媒:“我們秀坊裡好些繡娘都單著呢,要不明天小陸……”
明燭笑著打斷:“外婆,你別瞎忙活了,他不用你介紹。”
外婆奇怪:“你怎麼知道?”
明燭心裡恨恨的想,他連她都不要,怎麼會跑去相親?她看他一眼,笑得柔情似水:“陸隊這人脾氣硬得很,一般人制不住他,他可能只接受國家分配的女朋友。”
陸焯峰:“……”
他沉下臉,對上她的眼睛,偏偏她生得美,眼角一顆淚痣,溫柔無害,別人不知道,可他最清楚——這姑娘綿裡藏針,刀刀刮心。
那年明燭十九歲,大一暑假,陸焯峰休假來看徐奶奶,假期不多,他只呆了三天。
臨走前一晚,明燭在這邊磨磨蹭蹭到晚上十點,徐奶奶都睡了還是不肯走,她心裡裝著事,又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主要是害羞。陸焯峰站在院門外,抽完一根菸,轉身看她。小姑娘穿著素色旗袍,裁剪合宜,腰肢纖細,兩條雪白筆直的雙腿在開叉下若隱若現,半倚著門,頗有些風情。
當然,腿上被蚊子咬過的紅點不少,他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輕笑問:“還不回去,在這兒喂蚊子呢?”
明燭被咬得狠了,非常想撓一撓,但他在,她只動了動腿,“急什麼啊,再聊聊天唄……”
“想聊什麼?”
他低笑,直接在門檻上坐下。
明燭想了想,捋著裙襬,在他身旁坐下,陸焯峰瞥了眼,忽然站起來。
過了會兒,手裡端著盤蚊香過來,直接放在她腿邊,明燭心跳一晃,愣愣地看著男人凌厲的輪廓,忘了回答他的問題。陸焯峰也不在意,從門邊花盆裡扯了根草咬在嘴裡,轉頭看她,下巴點點:“不是想聊天?怎麼不說話。”
明燭回過神來,抿了抿唇,問得委婉:“陸哥,你總出任務,能交到女朋友嗎?”
再小兩歲,十七歲那會兒,她管他叫陸哥哥,十八歲後,就改叫陸哥了。
陸焯峰斜靠著門,看向璀璨的夜空,笑了聲:“交不到。”
明燭不信,他長得這麼好看,不可能交不到女朋友,不過她還是暗喜了幾秒,循序漸進地問:“那怎麼辦?總不能打光棍吧。”
他看向她,兩人目光相觸,小姑娘臉漸漸紅了,扭開臉低頭看裙襬上的蘇繡紋樣。陸焯峰目光掃過她紅透的耳尖,眸色微沉,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
低頭笑了聲:“等國家分配吧。”
明燭:“……”
“噗——”
鄰居大叔忍不住笑出聲:“哎呀,你這丫頭真會開玩笑。”
明燭笑:“陸哥親口說的。”
陸焯峰哼笑:“等等看吧。”
鄰居大叔:“……”
外婆瞪她一眼:“那你怎麼還沒找男朋友啊?都二十七歲了,再不嫁人都老姑娘了。”
“外婆,我二十五歲還沒滿呢,別說虛歲行嗎?很顯老。”任何時候女人在年紀上都喜歡斤斤計較,明燭也一樣,她說完頓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我也等國家分配男朋友呢。”
陸焯峰笑不出來了,眯著眼看她,明燭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外婆搖頭,只當她是開玩笑,又說了她一通,說來說去就是讓她早點找男朋友,早點結婚,“嫁衣我早就做好了,還不知道合不合適呢,我是怕以後眼睛看不清了繡不出來,現在繡好了,也什麼時候才能看你穿上喲……”
老生常談。
旁人也幫腔,說:“女人不比男人,還是要早結婚。”
明燭想了想,點頭說:“嗯,我爭取今年找到男朋友吧。”
外婆一喜:“好好好。”
陸焯峰目光緩緩從她身上抽回。
吃完飯,又切了蛋糕,沒事兒的都留在院裡聊天,熱鬧過了,直到九點多才散。
明燭回到房間,拉開窗簾,就看見對面弓著腰支在陽台上的男人,她手一頓,忽然對他笑了一個,笑得特別溫柔,隨即,拽著窗簾拉個嚴實。
陸焯峰擰眉,喉尖輕滾,只覺心被刮了一下。
明燭靠著窗口輕輕籲出口氣,又有些懊惱,她跟他都沒說上幾句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回部隊還是去哪兒。
忽然瞥見立在牆角的長方形紙箱,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拉了出來,又把裡面那副全秀坊最醜的蘇繡拿出來。
這是她十八歲那年繡的。
外婆是有名的老繡娘,現在一繡難求,作品在非遺博覽上展覽過,也教了不少徒弟出來,手藝傳承。她媽媽也學了幾分,到了她身上,她偏就不太喜歡,小時候學過書法,學過鋼琴,學過跳舞,對這一針一線的東西就是學不精。
蘇繡分單面繡、雙面繡、平繡、亂針繡、緙絲等多個品種和技法,當時繡這副畫的時候,還只會單面繡,臨時跟外婆學了雙面繡,加上要上學,繡這東西又極需耐心和細緻,磕磕絆絆繡了一年多,大一暑假才完成。
但還是繡得不好,繡上去的絲線不夠平整,連結線都能一眼看出,後來她技藝漸精,已經能繡出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唯獨這副最特別。
是她十八歲時,學舊時的姑娘給自己繡的嫁妝。
第二天,明燭換上那件淡青色旗袍,長發披散,給快遞小哥打電話,讓他到家裡取快遞。
快遞小哥說:“我那三輪車壞了,還沒修好呢,可能得傍晚才能去收,下午車就來,東西只能明天走了,你等得及嗎?”
明燭說好,中午陽光甚好的時候,她拉開窗簾往下看了眼,看見隔壁院子裡,徐奶奶坐在椅子上,指著自己種的花花草草跟陸焯峰說些什麼。
正要拉上窗簾,男人忽然抬頭看上來,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她。
瞥見她細白脖子上精緻的盤扣,眉梢輕佻,改不了的旗袍控。
明燭又是一笑,大大方方地拉開窗簾,表示自己真的只是拉窗簾,然後轉身,拎著那紙箱下樓。
其實東西不大,80CM*50CM。就是有些重,因為當時她是用最好的黃花梨木裝裱的,她把紙箱放身側,手勾著,行走間,兩條長腿若隱若現。
外婆一看見,就忍不住蹙眉,盯著她那腿念叨:“我就說你這旗袍開衩太高了吧,那腿都露光了……”
“我去寄個東西,等會兒回來。”
明燭直接忽略她的話,翹著嘴角笑,抱著東西走到院外。
快遞公司不算遠,幾百米。
明燭抱著東西,走了一段,手有些疼,正要換隻手——
手上忽然一輕。
她心頭微跳,轉頭看去。
陸焯峰輕輕鬆鬆地把紙箱拿到手上,扣在腰側,低頭看她,餘光掃過她身上的旗袍,到底長大了,旗袍開衩都高了幾寸,能耐了。
他不冷不熱地開口:“怎麼不叫快遞員來收。”
明燭揉了揉發疼的手指,低聲說:“快遞員說車壞了。”
陸焯峰沒再說什麼,拿著東西往前走。
明燭跟在他身後,盯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忽然說:“陸焯峰。”
陸焯峰停下,她鮮少喊他名字。
他回頭看她,勾起一邊嘴角:“嗯?”
明燭指指他手上的東西:“你手上拿的,是我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