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燈火璀璨,亮如白晝,蕭聿淡淡道:“阿菱,過來看名簿。”
秦婈走過去,蕭聿順手將名簿遞給她,密密麻麻的名字映入眼簾,一邊還用紅墨標註的官職年紀。
蕭聿向後靠了靠,對陸則道:“繼續說。”
顯而易見,皇帝根本沒有避諱秦昭儀的意思。
陸則目光微怔,昔日聖諭猶在耳畔——“言清,此事乃是重中之重,行事千萬要小心,切勿引人注意。”
他陸言清為了皇帝一句“切勿引人注意”,每日像個賊一樣尾隨百官,偷偷用眼睛丈量其身高、肩寬、足底大小,可結果呢?
皇帝心裡不止他一個自己人啊。
陸則在心裡嘆了口氣,緩了緩,一臉正色道:“按國公府呈交的衣物來看,澹台易身高約為七尺八寸,肩寬四尺四寸,足底為一尺二寸,名簿上的官員大多與之符合,但礙於無法將所有人準確度量,還是會有些偏差。”國公府,指的便是鎮國公府,陸則顧忌秦昭儀在,便故意稱之為國公府。
蕭聿沉吟片刻道:“這是全部?”
陸則點頭道:“其實按照七尺八寸這個身量來說,光是五品以上的官員、就得有百餘名,若再加上京城的士兵,起碼得有兩千人,臣之前藉著武舉的名義,準確度量過一部分武官和士兵的身量,肩寬足長差距過大的一律篩掉,之後又篩去了年紀、相貌、體態差異過大的,剩下的共一百四十三人。”
陸則又道:“臣不敢保證定無遺漏。”
聽到這,秦婈便猜出了這份名簿的意圖。
這是在利用澹台易當年留下的線索,逐步縮小懷疑範圍。
蕭聿點了點頭,又看向蘇淮安,“景明,你的那份名簿呢?”
景明。
陸則瞳仁徒然收縮,背後湧起一層冷汗,連忙以拳抵唇,乾咳了無數聲,意在提醒皇帝,景明,那是罪臣蘇淮安的表字,不是怀大人的!
可惜蕭聿並無反應。
陸則用余光瞄著蘇淮安,只見蘇淮安從袖中拿出一份名簿,神色如常地呈了上去。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陸則想。
蘇淮安開口道:“今年科舉的人數雖多,但文人身量遠低於武人,年紀相貌皆符合的,且留在京中的僅有七人,至於翰林院,臣日日與他們接觸,可斷定澹台易不在此。”
說罷,蘇淮安又拿出了一張名單,道:“這是臣摒擋出的五品以下官員名單,共二十七人,算上方才的七人,共三十四人。”
卻說為何是五品以下。
陸則是淳南侯,平日里接觸的都是達官顯貴,便是上朝,也是站在帝王身側,目光所及皆是站在太和殿內的五品以上官員。而“懷荊”,他一個七品翰林院編撰,上朝那是要站在太和殿外的,他看到的與陸則恰恰相反,能看到的都是五品以下官員。
蕭聿將手中三份名簿放下,另外從案几上又抽出一份,放到秦婈手上,淡淡道:“去年大選,除官家之女外,富商、鄉紳、農戶的女兒也需向禮部呈遞姓名,此事是錦衣衛與禮部一同去辦的,淳南侯主要調查了有名有姓的富商、鄉紳,這是最後一份名簿,共十六人。”
聽到這兒,秦婈已經傻了……
她清楚的記得去年大選的情形,禮部嚷著新帝大選,態度異常嚴格,幾乎是挨家挨戶的盤查,誰家都不可能將姑娘藏起來,若非如此,秦大姑娘也不會走到尋死那一步。
難道去年的選秀,根本不在選秀女,而是在搜人?
怪不得、怪不得五千名秀女,最後他只要了三個人……
秦婈蹙眉看著蕭聿道:“從去年到今年二月,科舉、武舉難道都是為了……”澹台易?
蕭聿道:“這倒不是,科舉本就是朝廷年年都要舉辦的,朕不過是提前了武舉時間罷了。”
“那選秀呢?”
選秀。
蕭聿十分自然地拉起秦婈的手腕,看著她,慢慢“解釋”道:“去年太后和百官一齊勸朕廣納后宮,朕便順水推舟應了此事,但內帑空虛,朕這后宮裡裝不下那麼多人。”
男人目光灼灼,甚是火熱,彷彿在說:朕心裡裝不下那麼多人。
見此,陸則左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瞎了,他一定是瞎了,他居然看見皇帝在養心殿哄人?
至於去年大選……若他沒記錯,皇上不是為了要讓何玉茹和徐嵐知入宮嗎?當初也沒有秦家女的事啊?
秦婈滿腦子裡都是澹台易,無暇顧及其他,她深吸一口氣道:“籌備選秀應是在去年二月,澹台易那時就回京了?”
這時,蘇淮安開口道:“去年二月,臣在齊國發現了一個假帝師,便猜測澹台易有可能是回了京城,於是連忙遞信給侯爺,讓他注意提防,可澹台易轉身就能換一個人,行踪成謎,根本無法確認他在哪,直到今年年初,臣在京外發現了他的踪跡,才確定他是真的回來了。”
秦婈回頭去看蘇淮安,擔心道:“你沒被他發現吧。”
蘇淮安笑道:“娘娘放心,沒有。”
秦婈道:“那就好。”
陸則的面目表情逐漸失控。
這秦昭儀厲害啊!
居然敢在陛下眼前從臣子眉來眼去,眼中的擔心都要溢出來了,偏偏,陛下還不說什麼。
陸則忍不住腹誹道:現在后宮的手段都這麼高了嗎?年紀不過二八,一看就未經世故,模樣生的仙姿玉骨,彷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可誰能想到,這樣一雙純正無邪的雙眸,竟能把男人拿捏的死死的?
怪不得他娘說娶妻還得是知根知底。
陸則抬手擼了一把臉,重新整頓了表情。
蘇菱想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澹台易想模仿一個人需要時間,所以才會來京兩回……第一回,他是來選人的,畢竟眼下京中的官員,同四年前相比,已是大有不同。”
蘇淮安點了點頭,“是。”
“他到底要做甚?”
“臣猜測,他此番要么是奔著陛下而來,要么是打著同十五年前一樣的主意。”澹台易曾以儲君之爭,掀起了一場政治傾軋,誰知道他此番又要怎樣霍亂朝堂?
此人不死,必成禍患。
秦婈看著四份名簿,對蕭聿道:“四份名簿共一百九十三人,這麼多人,要怎麼確認?”
蕭聿慢慢道:“假的就是假的,即便有亂真的本事,也定會留下破綻,沒人能做到天衣無縫,別急。”
秦婈點了點頭。
四周闃寂,杳杳鐘聲響起,四人對著名簿做排除法。
陸則道:“澹台易此番行事比十五年前謹慎多了,臣以為,他並不會再選高門名將替之,尤其是像歸德侯府這樣的,歸德將軍光是兄弟就有四個,且都住在一個府邸上,這冒充的風險太大了,想當年,國公府可是剛分過家,且只有一位正妻……”
說到這,陸則沒再繼續說。
但其他三個人卻是都聽懂了。
蕭聿點頭,“先把人丁複雜的去掉。”
一個時辰後,一百九十三人變成了九十三人,還有十餘個需要重新調查的。
蘇淮安又道:“以澹台易的才略,定然能想到我們有所防備,臣以為,在京中根基淺薄的,才是他眼中尚佳的人選。”
陸則蹙眉道:“根基太淺如何成事?怀大人,澹台易年紀可不小了,人能有幾個十五年?”
蘇淮安道:“根基淺薄,不代表他升不了官位,萬一家中子嗣得力,又或是女兒高嫁呢?”
又劃。
九十三人變七十三人。
陸則用狼毫敲了下頭,喃喃自語道:“家中子嗣得力,女兒高嫁,我得記下來,回頭再查查……”
秦婈看著手中的名簿,看著蕭聿,認真道:“陛下,臣妾覺得司遠伯也不可能,臣妾曾見過他家大娘子,性子十分厲害,司遠伯回府晚了她都要翻臉。”
一聽這話,蕭聿朝她勾了下嘴角,意味深長道:“是麼。”
當年,她也曾同他說過,無事早些回府。
秦婈同他錯開眼神,繼續盯著手中名簿,思忖著自己從前還見過誰家的夫人。
半晌,她把頭往蘇淮安那兒靠了靠,蘇淮安側眸看她,柔聲道:“怎麼了?”
秦婈道:“哥,咱倆換換吧,我這兒沒有認識的了。”
陸則聽力極好,驀地回了頭,俊美的面容再度失控。
哥?
哥?
她管蘇淮安叫哥?這又是哪齣戲?
蘇淮安立馬將自個兒手中的名單跟秦婈調換了一下。
秦婈手中的名簿變成了四品和五品的官員。
秦婈從前是一國之後,能同她說上話的大多都是高門貴府的大娘子,到了五品這兒,認識的便更少了。
正五品
工部員外郎魏德。
光祿寺少卿曾鶴寧。
通政司右參議莊齊正。
……
太史令秦望。
秦望。
秦婈目光一滯,呼吸便急,指尖瞬間冰涼。
京中根基淺薄。
家中子嗣得力。
女兒高嫁。
再說容貌,她生的和從前一般無二,秦望與蘇景北自然也有不少相似之處,那……
秦婈將碎發別至耳後,不停同自己道:不能,不會的,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
可她一邊否認,腦海中一邊閃過近來發生的事……
秦望又納了一個妾室。
秦蓉楚六郎暗中私會。
秦大姑娘與朱澤寫個信都能把秦望氣成那般樣子,他又怎會任由秦蓉與楚六郎私會?
蕭聿見她臉色不對勁,忙道:“阿菱,怎麼了?”
秦婈回頭拽著蘇淮安道:“哥,你方才說今年年初在京外發現了澹台易的踪跡,是在哪?很近嗎?”
蘇淮安道:“也不算太近,在河北那邊。”
秦婈捏緊了手中的名簿,嗓子莫名發緊道:“河北……可是遷安縣?”
蘇淮安點頭,意外道:“是,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秦婈手中的名簿直接掉在了地上,趔趄半步。
她怎麼會知道……
那是因為遷安縣有一所宅子,關著那位小姜氏姜嵐月啊,澹台易若想冒充秦望,找上最了解“自己”的妾室豈不是最好的選擇?
思及此,秦婈立馬朝蕭聿要了筆紙,寫完,撂下筆,回身對陸則道:“還請侯爺速將這封信給我哥送去。”秦婈的手微微顫抖,若她想的沒錯,姜嵐月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了。
陸則要瘋了,他啥也聽不懂,可又不能發火,便長嘆口氣道:“娘娘,您哪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