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色漸漸淡去,天邊的雲層漾出微弱的曙光,窗紙浸了白,內室灑進一片清冷的光亮。
昨日接了賜婚的聖旨,長寧長公主須得向太后謝恩。
蕭璉妤梳洗打扮一番,沒用早膳就進了宮。
她在慈寧宮外等了不到一刻的功夫,章公公匆匆趕來,躬身笑道:“太后娘娘本還在小憩,這聽說殿下來了,立馬坐起來了。”
“若是母后在休息,我再等等也無妨。”
“殿下快請進吧。”
蕭璉妤含笑入殿。
太后笑道:“長寧,快過來。”
蕭璉妤走過去,福禮,柔聲道:“長寧給母后請安。”
太后拍了拍榻邊,道:“無需多禮,快坐下吧。”
蕭璉妤思及昨日公主府堆積如山的賞賜,道:“又是鹿茸又是靈芝,母后怎麼賞了長寧那麼多東西?”
楚太后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啊,好好調理身子,別看婚期在明年,這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蕭璉妤道:“長寧謝過母后。”
楚太后慢聲慢語道:“你定了婚事,哀家心裡這塊大石才算放下了。”
蕭璉妤苦笑不得看著太后,嬌嗔:“母后這話說的,好像長寧嫁不出去似的。”
楚太后捏了捏她臉,“哀家讓你早些訂下婚事,自然是為你好,你可知下月要舉辦圍獵?”
“圍獵的事,長寧有所耳聞。”蕭璉妤疑惑道:“這怎麼了?”
楚太后道:“這兩年邊境不安生,百姓也沒有好日子過,蒙古使團此番進京是有意求和,這自古邦交,和親最多,他們若是送人進宮便罷了,可若反之,長寧啊,大周可只有你一個公主,哀家怎能不多替你想?”
雖說蕭璉妤根本不認為她哥會把她送出去和親,但太后把話說到這,她也只能回握太后的手,眼含感激,道:“之前都是長寧不懂事,真是讓母后費心了。”
蕭璉妤側過身,抬手給太后斟茶,“母后喝茶。”
楚太后接過,抿了一口,若無其事道:“你可知圍獵準備設在哪兒?”
蕭璉妤道:“不是還沒定嗎?”
楚太后點了點頭道:“鴻臚寺提議去君山,那君山別苑,樓宇鱗萃比櫛,富麗堂皇,旁的地方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蕭璉妤道:“此番圍獵本就有意揚我國威,君山倒是極好。”
楚太后道:“但戶部尚書說君山距離京城太遠,三千里地,且不說兵力過去不易,花費也大,倒不如祁山別苑、驪山別苑。”
蕭璉妤一怔。
楚太后看著蕭璉妤的眼睛,道:“長寧,你覺得祁山別苑和驪山別苑,哪兒更好?”
她握著茶壺的手緊了緊,眼睛一彎,嬌聲道:“母后,這等國家大事,叫長寧如何說呀,再說了……那祁山別苑長寧早就不記得什麼樣了,要說哪裡好,長寧自然覺得驪山別苑好。”
楚太后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也是,先帝去祁山別苑那一年,你才五六歲,不記得也正常。”
——
蕭璉妤從慈寧宮出來時,整個人魂不守舍,行至熙和門,剛好碰見了下朝的蘇淮安。
蘇淮安今日身著孔雀紋暗紫色廣袖朝服,佩素金腰帶,手持幾卷刑部案卷,蕭璉妤看著他的身影,眸光滯了片刻。
四目交匯,蘇淮安徑直走過去,作禮道:“臣見過公主。”
這陌生的嗓音,令蕭璉妤瞬間回神,她輕笑一聲道:“恭喜怀大人了,這才幾日的功夫,就從七品翰林院編修遷至刑部侍郎。”
公主面帶笑意,心裡卻忍不住腹誹:這寒門之子還真是踩著她往上爬啊,前腳帶著薛襄陽搜公主府,後腳便升了官,論無恥,也當得起狀元二字。
“臣多謝殿下。”蘇淮安低頭看著她,輕聲道:“殿下可是要回府?”
蕭璉妤無視了他的無事獻殷勤,直接轉身離去,蘇淮安默默跟在他後面,看著她頭上搖晃不停的珍珠,眉眼不由染了幾分笑意。
甫一出宮門,蘇淮安便瞧見了那日出現在她榻上的小白臉侍衛。
他的目光驟然變冷,忽然覺得,這侍衛該感謝自己今日手中握著的是案卷,而不是刀劍。
小侍衛拉開馬車的幔帳,朝蕭璉妤躬身道:“公主小心。”
蕭璉妤柔聲道:“荀郎,我不是與你說了,不必站在這等我。”
蘇淮安蹙起眉頭,上前一步道:“你喚他什麼?”
“荀郎呀。”小公主搖了搖手中的蒲扇,認真地看著蘇淮安,一字一句道:“他名為傅荀,字子遠,怀大人這回聽清了?”
蘇淮安眉間含著隱隱的怒氣,“殿下!”
蕭璉妤眼中笑意不減,用蒲扇點了傅荀的肩膀,“進來,同我一起坐。”
傅荀身形一頓,避開蘇淮安的目光,躬身進了馬車。
蘇淮安看著眼前正欲離去的馬車,心臟驟跌,他攔住馬車,一把掀開了幔帳。
蕭璉妤沒想到他如此膽大妄為,美眸閃過一絲凌厲,“放肆!”
蘇淮安同她對視,語氣盡量低沉輕柔,“殿下與臣已經有了婚約,今日與外人共乘一輛馬車,臣以為有些不妥……”
“不妥?”蕭璉妤嗤聲一笑,打斷他的話,“既然聖旨已下,怀大人就該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身份,你我之間,守的是君臣之禮,你言之不妥,才是真的不妥。”
蘇淮安喉結微動,深吸一口氣道:“臣知道。”
蕭璉妤瞥了眼他死死攥著幔帳的手,慢悠悠道:“知道還逾距,怀大人這是明知故犯?”
見他沒反應,公主又道:“鬆手!”
蘇淮安旁若無人地盯著她看,巋然不動。
看她,是吧。
蕭璉妤勾了勾嘴角,再次用手中蒲扇,點了點傅荀的肩膀,柔聲道:“荀郎,我要吃葡萄。”公主的車架美輪美奐,兩側懸著的風鈴,迎風作響,手邊放著兩盤冰鎮的果盤。
傅荀立馬從果盤裡摘下一顆葡萄,熟練地剝了皮。
天家小公主一向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挑剔又難伺候,這葡萄皮,蘇淮安也曾給她剝過。
蘇淮安眼見傅荀將那鮮嫩的青綠色果肉遞到她嘴邊。
就在她朱唇微啟,將要含住的那一刻,蘇淮安遽然鬆了手。
幔帳徐徐落下,將視線隔開。
須臾,蕭璉妤開口道:“回公主府,任何人不得阻攔。”
蘇淮安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屏住呼吸,唇抿如刀。
薛襄陽看著蘇淮安僵直的背影,忍不住抬眼望瞭望天,別說,今兒這天色,比藍色淺,比青色濃,還真有些像山野間綠頭菇的顏色。
這長寧長公主驕縱任性,睚眥必報,今兒可是給了懷駙馬好大一個下馬威。
他兀自搖了搖頭,走上前,對蘇淮安道:“怀大人別跟長公主置氣,先回刑部吧。”
——
景仁宮。
晌午過後,宮裡下了一場大雨,淅淅瀝瀝的雨聲不斷。
掌燈時分,蕭韞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他握著拳頭,撅個屁股,時不時皺下眉頭,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麼。
秦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屁股,打了個呵欠,正準備在他身邊睡下,竹蘭輕輕推開暖閣的門,悄聲道:“娘娘,陛下來了。”
秦婈用口型說:“知道了。”
然後起了身子。
秦婈走出暖閣,微風拂面,地面輕霧氤氳。
竹心撐起油紙傘,從後面給秦婈搭上件衣裳,道:“雖說眼下天氣是熱了,但這還下著雨呢,娘娘仔細別著涼了。”
秦婈點了點頭。
秦婈回到內室,對蕭聿福禮道:“陛下萬安。”
蕭聿看著她,“過來。”
秦婈走過去,坐到他身邊,蕭聿如平常那般,將前朝的事說與她聽。
說完了圍獵選地的事,蕭聿一邊用帨巾擦手,一邊道:“兒子睡了?”
秦婈點頭道:“嗯,剛睡下。”
蕭聿又道:“他肚子不疼了?”
秦婈道:“好些了。”
自打秦婈省親之後,這娘倆一到了夜里便難捨難分。
蕭韞不是想娘了,就是肚子不舒服,戌時一到,必生事端。他已是抱著秦婈好幾日沒撒手了。
這廂還沒說上一個時辰,門外的陣腳步聲如約而至,竹心對盛公公道:“公公,大皇子又醒了,吵著見娘娘,這可如何是好?”
盛公公笑道:“不然竹心姑娘先去哄哄?再不然去找袁嬤嬤?”
聽到外面的動靜,秦婈起身,試探道:“陛下,不然臣妾還是先去看一眼?”
蕭聿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阿菱,你分明是故意躲著我。”
秦婈下意識握拳道:“陛下這是哪的話?”
“你自己心裡不清楚麼。”蕭聿一把拽過她的手腕,將人拖進懷裡,“告訴我,你是如何想的?還想著與我做君臣?”
他們之間這股詭異的氣氛也不是一兩日了,談及正事還好,但只要單獨在一處,她就處處不對勁。
以前還能過夜,這兩日更甚,跟他說話的時候,時不時就要看一眼窗外,彷彿在等著蕭韞叫她。若不是蕭韞只有三歲半,他都要懷疑這兩個串通好了。
夢中一切歷歷在目,他本想給她些時間,可這幾日他忽然看明白了,他要是不戳破,她能同自己這樣一輩子。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秦婈避開他的眼神,閉上眼,說了實話,“臣妾心裡真的沒想這些事……”
沒想過,蕭聿輕笑一聲。
他單手解開了腰封,傾身將她壓在榻上,雙手掐著她的胯,道:“阿菱,四年了,朕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