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務樓依舊熱鬧。
掌櫃笑意盈盈地繼續道:“大人,這昀里長街的地價雖高,但您瞧瞧,五軍都督府,和六部都在這附近,在往前,那就是正陽門了,不論上朝上值,都是極方便的。”
“大人再看看這附近的店家,從這往南瞧,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二十里有樓,樓有美酒。”說到這,掌櫃還笑了一下,“不禁有酒,還有佳人。”
京城最有名的秦樓楚館,都在這了。
掌櫃舉起手,擋著嘴巴道:“小的跟大人投緣,不妨與大人說句明白話,就大人正看的這兩套,旁人也盯著呢!再猶豫可就沒了。”
雖說這番話有誇大之嫌,但蘇淮安就是在這條街長大的,自然清楚這附近的房屋易主速度有多快。
思及此,蘇淮安忍不住捏了捏鼻樑。
可他一年的俸祿,都不見得有兩千兩。
掌櫃見慣了這種來自囊篋蕭條的沉默,只好又拿出一張地契,道:“那大人看看這個,雖說不在昀里長街上,但院子可謂是極其講究,築基六尺不說,還有兩間打通的書屋,主院前後的空地上修了花壇,待春季花出牆上,歲滿千餘朵,爭奇鬥艷,好不熱鬧,最重要的是,租金還不及那四合院的零頭,一個月,不過四十兩。”
蘇淮安看著京中地圖,用食指點了點長寧長公主府的對門,道:“這是薛家名下的宅邸?不租?”
掌櫃小聲道:“大人,那可是薛家,怎可能同小的打交道,薛家的府邸租售與否,小的也不敢問啊。”
蘇淮安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道:“多謝。”
掌櫃又道:“那大人……還租不租了?”
蘇淮安拿出一張銀票給掌櫃,道:“這算訂金,勞煩掌櫃把那四合院再給我留一日。”萬一住不進薛襄陽的府邸,那就只能去找淳南侯賒賬了。
掌櫃收下銀票,道:“小的明白。”
——
蘇淮安拖到辰時才上值,甫進刑部廨房,便朝薛襄陽拱手道:“大人,下官今日有事耽擱了,來遲了些。”
薛襄陽翻著手裡的案卷,以為他去是去辦案,便道:“何事?”
蘇淮安道:“是下官的私事,下官今早去了宅務樓。”
薛襄陽蹙眉道:“怀大人去那兒作甚?”
蘇淮安面容誠懇道:“下官住在宜北坊,雞鳴而起才能趕上早朝,便想著重新租個屋子。”
薛襄陽抬眸看他。
懷荊並非京城人,眼下升官了,還成了準駙馬,有遷居的打算也在常理之中。
薛襄陽“唔”了一聲,起身將桌上厚厚的一摞案卷交給他,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同我直說便是。”不愧是薛家長子,稀鬆平常的一句話,都能讓他說出財大氣粗的意味。
蘇淮安道:“多謝大人。”
薛襄陽將手裡的案卷扔給懷荊之後,刑部主事起身道:“大人,那明照坊的妓子實在可疑,她口口聲聲說伺候過蘇淮安,但細細盤問卻前言不搭後語,下官覺得,她根本是為了騙賞金而來,咱們要不要動刑。”
薛襄陽蹙了蹙眉,也不知是想到了甚,沉聲道:“蘇淮安跟他那叛國的爹不同,他從前就不去風月之地,不大可能一回京就同妓子扯上關係,先審,審不出實話再動刑。”
說罷,轉身出了刑部。
刑部司務對刑部主事小聲對道:“薛大人怎麼突然這般好說話了?”誰不知道,刑部尚書薛襄陽辦案,但凡能動刑,就絕不多說一個字。
刑部主事瞥了瞥嘴,道:“自打咱們大人親自審了那位四姑娘,就成這樣了。”
司務感嘆道:“至今我都忘不了四姑娘那日在牢裡是怎麼跟大人求情的,那模樣,可真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欸,欸,你這表情,難不成… …薛大人同她有事?”
眸光一對,刑部主事笑道:“我是聽說,薛大人想納四姑娘為妾,還是正兒八經抬進府的姨娘。”
司務瞪眼睛道:“一個戲子能進薛府,可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可世上就有人不惜福啊,那四姑娘,說什麼都不跟咱們大人。”
司務驚訝道:“我看過她的戶籍,那等出身,如何配得上咱們大人?薛大人儀表堂堂,手握重權,又是薛家嫡長子,不嫌棄她,還肯走章程納她,她拿哪門子喬?”
蘇淮安提眉看了他們一眼。
四姑娘,那應該是阿菱口中的秋四月,可她不是跟莊生……?
蘇淮安默不作聲,坐下後,提起筆,對照案卷撰寫呈文,落筆的速度令人乍舌,刑部主事眨了眨眼,道:“怀大人難不成把大周律法都背下來了?”
蘇淮安慢慢道:“提前看過罷了。”
這話,誰都能聽出是謙虛。
主事默默在心里道:怪不得薛大人會把這位從翰林院要過來。
傍晚,薛襄陽回到刑部廨房。
蘇淮安將一摞案捲和呈文放到他面前。
薛襄陽隨手打開一卷,一怔,又翻外一卷,又是一怔。
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對比了手中的呈文,抬眸對蘇淮安道:“十四份案卷……倒是辛苦你了。”
蘇淮安恭敬道:“都是下官該做的。”
薛襄陽向後靠了靠,仰著下頷,手虛虛地搭在唇畔,半瞇著眼打量懷荊,越看,越覺得順眼。
真不愧是我大周的狀元郎。
有點東西。
薛襄陽會提拔懷荊,雖說是因為狀元這個身份,但主要還是因為眼前這位準駙馬容不下蘇淮安。
薛襄陽本打算讓他做長公主府上的眼睛,但今日看過這些案卷,不由升起幾分惜才的心思來。
這等才子,還不如真心拉攏之,日後,他也會念著這份拔擢幫扶之恩,成為薛家的助力。
雪中送炭,可遠遠比錦上添花要珍貴。
薛襄陽道:“蒙古使團過幾日便要進京,此番你隨我伴駕而行吧。”
蘇淮安雙周作輯,低聲道:“大人今日提拔之恩,下官沒齒難忘。”
薛襄陽一笑,起身,親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早怀大人說去了趟宅務樓,不知去的哪條街?”
蘇淮安抿唇道:“昀里長街。”
話音甫落,薛襄陽眉宇一挑。
這是奔著長公主去的?
那豈不是正和他意?
薛襄陽又道:“可是選好了地方?”
懷荊一寒門之子,好不容易才攀上公主,沒錢沒勢,眾所周知,根本無需遮掩。
蘇淮安嘆了一口氣,直接道:“下官還得去旁的街上再看看。”
薛襄陽立馬聽懂了話中深意。
這是囊中羞澀啊。
不過昀里長街的房價,也確實不是這位寒門駙馬能受住的。
正所謂莫欺少年窮。
都是男人,薛襄陽顧及著他的自尊,低聲道:“我名下有一間宅邸要租,正好在昀里長街上,怀大人可要去看看?”
蘇淮安一臉惶恐道:“大人,下官俸祿微薄,實在是……”
薛襄陽做事一向敞亮,他打斷了蘇淮安的話,“思伯,你我來日方長,客套話就免了。”思伯,是懷荊的表字。
蘇淮安鄭重其事道:“大人待下官已是不薄,這般恩惠,思伯不敢受之。”
薛襄陽在刑部這麼多年,自詡見多識廣,什麼人都瞧過了,他看著蘇淮安眼中裝不出的真摯,便知道自己沒看錯人。
他拍了拍蘇淮安的肩膀道:“又不是白讓你住,這租金,我自會從你俸祿裡扣。”
蘇淮安道:“下官……”
薛襄陽道:“怎麼,非要同我三推三拒不成?”
蘇淮安深呼兩口氣,深鞠一躬道:“下官不敢。”
薛襄陽展顏道:“走吧。”
——
庭院靜謐,牆角梔子香氣撲鼻,枝頭鳥雀盈盈入耳,五六個婢女的簇擁著身著青色曳地紗裙的明媚女子,有人侍茶,有人替她扇扇子。
蕭璉妤閉眼靠在芙蓉榻上,烏髮間交疊的珠簪漾出爍爍華彩。
忽然,有個名為橙桃的女史慌慌張張地走過來,道:“長公主,不好了。”
蕭璉妤閉目蹙眉,“何事?”
橙桃道:“長公主,有人搬到咱們對街來了。”
蕭璉妤哼了一聲,道:“那不是薛家的宅子?怎麼,薛襄陽盯我盯到這來了?”
橙桃道:“不是,是薛大人把宅子租給了旁人……”
蕭璉妤坐起身道:“他薛襄陽又不缺錢,租房?他租給誰?”
橙桃含糊道:“是……駙馬。”
蕭璉妤杏眸一瞪,眉間立即竄出一股怒火,“誰准你喊他駙馬!”
橙桃立馬改口道:“奴婢知罪,是刑部侍郎怀大人。”
蕭璉妤起身,皮笑肉不笑道:“好啊,真是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