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聿與吉達兵分兩路,十人持弓,百支箭矢以箭簇紅綠區分,走南北兩側,過了午時四刻,在東圍獵場的坡頂匯合,以獵物總數論輸贏。
日頭躍上樹梢,微風拂過,樹葉簌簌作響,綠葉來回翻轉,整個密林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蕭聿騎馬遠眺——
回頭對陸則道:“探路而行,再派人跟著吉達。”
蕭聿抽了一鞭,快馬健步如飛,耳邊到處都是“咄咄”的響聲,朝上空望去,當真有萬箭齊發之勢。
瞭台的士兵手擺旌旗記分。
蕭聿駕馬帶領二十位騎兵一路南行,獲獵無數,除了動物的嘶鳴聲,連一個火星都瞧不見。
陸則甚至覺得,澹台易興許改了策略,打算刺殺吉達也說不準。
不過雖然心裡這麽想,但精神卻一直緊繃,半刻也不敢松懈。
鼓聲越來越快,瞭台的滴答不停作響,日頭越升越高,天氣也越來越熱。
很快抵達坡頂。
吉達整個衣襟被汗水浸透,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他用碗盛酒,舉杯一飲而盡。
吉達看著眼前的大周天子,笑道:“倘若我妹子做了大周婦,歲貢互市等事,一些皆聽陛下所言。”
話音一落,寶音公主笑著捶打了一下兄長的肩膀,然後在馬上偏頭對著蕭聿笑。
寶音公主活潑又熱情,只要面對蕭聿,嘴角的笑容仿佛從未消失過,笑的如含蜜糖,如沐暖陽。
她在等他一個答覆。
蕭聿眉宇微蹙,對吉達的話不置可否。
寶音公主看著男人嘴角淺淺笑意,心跳又快又酸。她是真的好喜歡他,喜歡到願意永遠留在大周。
寶音公主又道:“還有十支箭,最後一場,寶音想和陛下比試。”
就在這時,山上山下傳來陣陣鑼聲。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此時是盛夏,未時一刻,也是一天陽光最烈之時,日頭仿佛要墜到肩膀上,陽光晃的人眼前發暈。
忽地,北風驟起——
就在不遠處,左右夾到的中間,跑過來最後一批野獸。
寶音公主拉弓搭箭,正瞄準鹿眼,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瞬間瞪圓。
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東獵場這駭人的一幕。
近百隻鹿、狼、等野獸身上燃起了烈火,它們似瘋了一般狂奔,接連撞入人群,馬兒也受了驚,紛紛抬起前蹄,發出“呴呴”的叫聲——
寶音公主和吉達連忙躍到高處射箭。
可是幾發之後,手向肩後一搭,空了。
比到這時候,箭筒裡已經沒有多余的箭矢了。
寶音公主緊張道:“陛下!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沒有箭了!”
陸則翻身上馬,頂著一張雋秀書生的臉,罵了一句,“他娘的……”
一切□□、燭火、美酒、都是他的下下策,他的上上策是天時地利,他提前在野獸身上塗刷了磷粉,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引燃。
未時一到,正午高照,磷粉自燃——
半晌過後,只聽東圍獵場傳出“轟隆”一聲。
——
隨著爆炸聲響起,打破了暖陽下的其樂融融。
眾人一齊朝東向望去。
哪怕明知東獵場會出事,但秦婈的心仿佛被吊在了嗓子眼,呼吸都跟著停了,
柳妃道:“這是怎麽回事?”
徐淑儀道:“傳統野獵不是不許帶火銃火藥麽,臣妾怎麽聽到爆炸聲了?”
蕭韞抬眼看到母妃臉色不好,伸出小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指尖。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忽然有個小太監跑到高台前,由於跑的太快,停下時,忍不住滑了個趔趄,“奴才失儀。”
薛妃快言快語道:“快說呀。”
小太監道:“啟稟太后娘娘,東獵場,出事了。”
到底是經歷兩朝的太后,楚太后神色還算鎮定,她緩緩起身,道:“說清楚,東獵場能出什麽事?”
內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東獵場不知為何起了火,戰馬受驚,大都督已經派人封山,整個太醫院都趕了過去。”
起火、封山、太醫院。
連起來想便是心驚膽顫。
楚太后的臉的瞬間沉下來,“皇帝如何了?”
“盛公公說陛下性命暫時無虞,但受了重傷,而且……”內侍猶疑地看了看楚太后。
“說!”
“那蒙古二王子,只怕是活不成了……”
楚太后道:“你說什麽?!”
眾所皆知,蒙古二王子若是死在了大周的獵場上,老可汗必會發兵。
楚太后道:“那公主呢?”
小太監答:“重傷未醒,命保住了。”
——
封山的消息瞞的雖然緊,卻還是走漏了一絲風聲。
欽天監孫監正對秦望道:“聽說了嗎?東獵場起火了,秦兄,你說這事,陛下日後不會怪在咱們頭上吧。”
說罷,孫監正不由歎了口氣,“罷了罷了。”
秦望用袖子擦了擦額間,道:“三人成虎,外面傳什麽都有,怎麽回事還不知道呢?”
孫監正拍了下秦望的肩膀道:“秦兄說的在理。”
秦望喝了口水道:“別著急,我去找我家大郎問問去。”
一聽這話,孫監正不由拱手道,“我家小兒要是能趕上令郎半分,只怕是做夢都會笑醒。”
秦望笑道:“孫兄過譽了。”
說罷,秦望轉身離開欽天監,表情在臉上瞬間消失。
與此同時,脫下官帽,轉身離開的,還有太常寺卿,光祿寺少卿,兵部主事,朝議大夫等人。
天漸漸暗了下來。
秦望行過一片荒草地,朝山間營帳走去。那是大都督的營帳。
東獵場起火,驪山封山的動靜不小,提前掌燈,四周到處都是急匆匆的人影。
他繞過身著鎧甲的士兵,徒手攀過後山,來到白色的營帳前。
燭火影影綽綽間,是一道頎長的身影。
秦望屏息向前,抽出了別在腰間的匕首,悄無聲息地翻了一個跟頭,來到了士兵身後。
脖頸間多了一絲呼吸,士兵差距不對,正準備回頭。
秦望手中的那把鋒利的刀刃抹過了他的喉嚨,又穩又準。
緊接著,他將人拖進了草叢之中,換上了士兵的鎧甲,卸下了秦望的面具,起身時,擦了擦身上的血跡,拿出了另外一張面具,戴上後,與穆都督一般無二。
澹台易頷首走到營帳前,用假聲道:“都督,卑職有事要奏。”
裡面的人影輕聲咳了咳,背朝他,用假聲道:“進!”
“何事?”
澹台易手持一節軍令,緩緩走上去,右手心裡寒光一閃,與此同時,蘇淮安回頭,先他一步,準確無誤地,將手中匕首,嵌入鎧甲拚接的縫隙,直直地插入他的腹部。
蘇淮安輕聲道:“帝師。”
落日余暉灑入幔帳,他們四目相視。
蘇澹台易仔細看著他的瞳仁,嗓音略緊道:“景明。”
這般語氣,同蘇景北的口吻一模一樣。
另一把匕首“咣”地一聲掉在地上。
蘇淮安手中的匕首在他的腹部橫劃,嘴角湧起一絲輕笑,“你不配這麽叫我。”
澹台易的目光忽然變得同很多年前一樣,“景明,你想要什麽,帳本麽?”
蘇淮安慢慢道:“帳本我自己會找,我要你的命。”
澹台易感受到了他手腕的顫抖,看著他的眼睛道:“我這雙手沾血無數,時間唯有兩個人令我下不去手,一個是你,一個便是阿菱。”
蘇淮安倏然嗤笑:“你我之間隔著的是滅門之仇,何來的下不去手?”
澹台易慢慢道:“我這條命,你該拿去。”
話音甫落,蘇淮安眼角漾起猩紅的笑意,“你不會死,也不配死,你演了半生旁人,因果輪回,自當又人來替代你,你將永遠‘活’在這世上,無人替你扶棺、無人替你安葬,今夜過後,蒙古與大周會化乾戈為玉帛,日後共同伐齊,‘澹台易’便會出現在戰場上,小皇帝會如何想?”
澹台易後退半步。
蘇淮安手上浸滿了血,“齊小皇帝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還有一個父親。”
澹台易感受著下腹的疼痛,呼吸漸漸急促道,瞳孔一縮,嗓音變得像耄耋之年的老者,“景明……景明……”
蘇淮安看見他表情漸漸真實,便知道他猜對了,像他這樣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自私陰狠之人,是不會有忠肝義膽的。
他是在為他的血脈,傾盡一切,謀這天下。
所以四年前,他半分都沒有猶豫過。
多麽諷刺啊……
齊小皇帝沒喊過他一聲爹,而他和阿菱,卻喚了他十幾年的父親。
蘇淮安拎著他的胸口,直直切過他的腹部,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要你變成齊國的叛徒,我要你畢生所念,所盼,所望一切付之一炬,成黃粱一夢。”
澹台易順著帳中罅隙朝外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張了張嘴,嘴邊低喃道一句,“景明,當年我………真的在涿郡……給你留了一艘船。”
澹台易瞳孔漸漸渙散,呼吸越來越弱,生命就像天邊隱去落日,驟然,夜幕四合。
蘇景明拿出手中的礬砂,顫著手,掀開了他的面具,看到了他原本、真實的面容。
眼角有紋,鬢角有霜,是一個平淡無奇的男人。
他似乎很難相信,這個人曾把他抗在肩上,教他騎馬射箭,教他為官之道,教他仁義禮智信。
蘇淮安怔住,隨後又面無表情的起身,擦淨了手上的血,闊步出了營帳。
他早已不是曾經的那個蘇景明。
他失去的,太多了,蘇氏百年榮耀,他的父母、妹妹。
還有他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