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裹挾風雨,正如朝堂上浮躁的人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延熙元年的這場舊案,無疑是皇帝把手伸向世家的一個開端。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消息,眼下刑部壓著不放的帳本、和留著不殺的反賊,令滿朝文武的心越懸越高
先帝怠政三十余年,放出的權利如覆水難收,新帝如今尚不足以說大權在握,但這三司,如都察院左都禦史徐博維、刑部尚書薛襄陽、大理寺卿鄭百垨,眼下已是實打實的皇權派。
權貴世家之間雖有利益紛爭,但瓶罄罍恥、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一旦皇權顯出蠶食之象,他們便會和衷共事,共謀出路。
這出路之一,便是天下百姓。
四年前的冤案是平反了,但那六萬條人命,依舊是為朝廷而死,即便新帝當年費盡心思補上了那筆撫恤金,但六萬條命背後,是數以萬計的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些年,他們恨不得將蘇家一脈抽筋拔骨,以平心中之恨。
現如今告訴他們仇人是被冤的,心中意難平已是無處宣泄,悲慟與茫然再次湧上心頭。
越是動蕩的時候,越適合煽動人心,有人借詩暗喻朝廷無能,也有人說齊國兵強馬壯,今年之內必會起兵入關。
人心一亂,便無法輕易重審這十二年的舊案。
朝廷總不能在人心惶惶之時昭告天下,大周的朝政早在永昌年間就已經爛到了骨頭裡。
世家與皇權剛開始博弈,楚太后便將重病的消息的放了出去。
明擺著是想用孝道再壓皇帝一頭。
楚太后的養育之恩,楚家扶持新帝的從龍之功,這是不爭的事實,也皇帝跨不過去的砍。
此事若是放在四年前,新君手中無權,朝中可用的人寥寥無幾,最後只能低頭折節。
但今朝,已是大有不同。
巳時三刻,剛剛散朝,文武百官安序離開太和殿。
盛公公扶著官帽匆匆走進人群中,高聲道:“鎮國公留步、薛尚書留步。”
蘇淮安和薛襄陽在茫茫人群中一齊回頭。
兩人異口同聲道:“盛公公何事?”
盛公公道:“陛下召您二位去養心殿議事。”
話音甫落,周圍大臣就開始紛紛對眼神,低頭私語。
“這薛大人何時同鎮國公那般好了?”
“還看不出?人家二人你追我趕多年,就是為了演一場大戲給咱們看呐……”
“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怪不得當年蘇淮安能從刑部大牢裡憑空消失,薛大人的行事手段那是出了名的,你見他對誰心慈手軟過?”
平日裡和薛襄陽交好的幾位,比如刑部李郎中,虞寺丞等人,看向薛襄陽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長。
瞳孔裡明晃晃寫著——薛大人真是好手段,把我們兄弟幾個耍的團團轉。
還有楚國公等人,看他更是看叛徒一般。
偏生這時,蘇淮安偏頭對著薛襄陽笑,“薛大人先請。”
薛襄陽袖中的手不禁握緊。
何為打掉牙往肚子裡咽,這就是。
可如今的薛家,哪有回頭路。
走到這一步,薛襄陽乾脆抬頭笑道:“哈哈,鎮國公客氣。”
二人跟著盛公公朝養心殿走去。
他們並肩而行,薛襄陽咬牙道:“我薛府的宅子,不知鎮國公打算何時還回來?”
蘇淮安道:“鎮國公府當年被薛大人毀的不輕,修葺還需些時日。”
薛襄陽不由提高了些嗓音,道:“我那是秉公辦案!鎮國公這是公私不分。”
蘇淮安又朝他笑,“是是,薛大人說的在理……”
薛襄陽雙眸微眯,嘴裡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他隱隱覺得,宅子許是要不回來了。
盛公公在殿外站好,高升道:“鎮國公,薛尚書覲見——”
蘇淮安先一步邁入養心殿,薛襄陽緊隨其後,行至禦前,抬手,作輯,“臣見過陛下。”
蕭聿撂下筆,抬眸道:“賜座。”
“謝陛下。”
蕭聿握著重刑審出來的帳本,垂眸看著大周輿圖,徑自說道:“十二年前,若想北上與齊倒賣私貨,運送大量弓角、鉛、鐵、綠礬、藥材,鎧甲、火藥,不論從哪條路走,戌州都是必經之路。”
薛襄陽眸色不由一變,“陛下英明。”
十二年前,薛襄陽還不算薛家家主,這些事不能說一清二楚,只能說知道個七八成。
那時的齊國,國力與今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各世家能與齊私下達成貿易,其目的就是牟利,誰也沒有通敵叛國的心思,換句話來說,他們隻想將白花花的銀子繞過國庫,揣進自己兜裡。
想長期牟利,最忌諱的便是一錐子買賣。
拿鐵和藥材來說,冶鐵之術若是交出去,對方日後便會自行開采鐵礦冶鐵,同理,藥方若是交出去,對方便能自己配藥,因此,世家當時共同商議,凡兵器鎧甲、隻易成品。藥材更是磨成粉末狀再售。
為了運輸方便,當年是有一條兵馬道,雖然早就毀的一乾二淨,但的確經過戌州。
當時的戌州巡撫,乃是楚太后的么弟,如今的內閣大學士楚盧偉。
蕭聿看著薛襄陽道:“十幾年前的案子,朕也知道不易查,但當年牽扯人力甚廣,不可能毫無蹤跡,薛大人暗走一趟戌州吧。”
薛襄陽心如明鏡,自古以孝治天下,皇帝要仁孝二字,就不可能親自動太后,此舉,無疑是把薛家推到楚家面前。
薛襄陽屏息作禮,道:“微臣領旨,”
半個時辰後,薛襄陽離開養心殿,蕭聿把蘇淮安單獨留下。
蘇淮安心裡也知皇帝的難處,道:“陛下這是準備以私運貿易罪重審此案?”
蕭聿沉聲道:“楚家一邊煽動百姓,一邊用孝道壓朕,眼下人心惶惶,太后篤定朕會大事化小,屆時再推出兩個楚家旁支當墊背的,這案子便算結了,通敵叛國是死罪、私運貿易也是死罪,朕不能讓楚家送命,可也得斷了這伸出去的手。”
要動,就得動楚家嫡系,得動當年的涉案者。
蘇淮安又道:“陛下讓薛大人打這頭陣,打算如何處置薛二郎?”
蕭聿道:“邢部掌天下刑名,此事他若是不知輕重,那這刑部尚書也得換人做。”
蘇淮安道:“陛下英明。”
養心殿煙霧繚繞,說完了國事,蘇淮安依舊沒動,蕭聿看他欲言又止,便道:“還有事?”
蘇淮安忽然撩袍、跪地、向龍椅上的帝王行了個一絲不苟的臣禮。
“臣確有一事。”
蕭聿眉心一跳,半眯了下眼道:“你直言便是。”
蘇淮安道:“微臣傾慕長公主許久,懇請陛下賜婚。”
有些事不提還好,一旦提起,空氣中仿佛充斥著尷尬二字。
這未成婚就把公主肚子變大了,還生下兩個孩子,換做這天下任何一人,蕭聿都不會放過他,獨獨對上蘇淮安,這底氣實在是不足。
畢竟,他當年算計人家妹妹,可是半分情面都沒留。
晉王蕭聿強娶蘇家女,逼鎮國公府站隊這事,朝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蕭聿至今都記得他把阿菱氣回娘家,硬著頭皮冷著臉去接時,蘇淮安看他的表情。
“臣恭送殿下。”蘇淮安都是咬著牙說的。
如今風水輪流轉,蕭聿終於體會了一把,家妹被坑,身為兄長卻“無能為力”的滋味。
他看著蘇淮安,隻道了一句,“你同長寧提過了?”
有些事皇帝不追究、不怪罪,但蘇淮安做臣子的卻不能敷衍了事,他思忖半晌,還是決定坦誠以告:“四年前臣行事的確不妥,但臣絕無輕視長公主之心,只是當時臣中了藥……”
蕭聿打斷道:“朕知你與長寧兩情相悅,並未怪罪於你。”
蘇淮安又道:“臣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屬實?
蕭聿眉宇微蹙,冷聲道:“誰做的?”
蘇淮安道:“長公主。”且還不止一次。
蕭聿喉結微動,連連咳嗽。
想說的話在嘴裡轉了一圈,最後乾脆提筆蘸墨,決定賜婚了事。
養心殿外的小太監早就被轟走了,只有盛公公一人仰頭看著陽光感歎:誰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這陛下和長公主做派可謂是如出一轍啊。
傍晚時分,蕭聿從養心殿出來,徑直回了景仁宮。
晚霞斜斜灑進來,透過窗牖,鋪成了一地菱花。
用過晚膳,蕭聿去淨室沐浴,秦婈去哄大皇子。
天色還未沉時,他獨自在殿內批奏折。
戌時三刻,秦婈推門而入。
晚風拂過,滿室燭火搖曳,他坐在矮榻上,手持奏折,回頭看她,輕聲道:“阿菱,過來。”
秦婈走過去,眼神下意識避開他手中的折子。
四年前,她便是如此。
知道他不喜外戚乾政,后宮涉政,他的案幾奏疏,她碰都沒碰過一次。
若不是大夢一場,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假意寵愛李苑而不肯告訴她,一是為了她,二是不信她。
帝王心存疑忌,她不是不理解,可四年前,她拿他當丈夫啊……
蕭聿攤開一張折子放到她手中,認真道:“朝廷近來拿下了不少官員,太常寺卿、光祿寺少卿等位置皆空出來了,你以前掌管后宮,常與他們打交道,心中可有牢靠之人舉薦給我?”
秦婈咬了下唇,須臾,才道:“選任官吏是前朝要事,臣妾乃后宮嬪妃,實在不宜干涉此事。”
他目光暗了暗,緩聲道:“阿菱,我並非試探你。”
秦婈道:“可是四年了,臣妾確實不記得了。”
蕭聿把人拉過來,摁在腿上,環著她的腰,平視她的眼睛,又低聲喘息,“什麽都不記得了?”
秦婈被他目光刺的向後靠了靠。
他死死捏著她的手腕,疼的她都受不住了,他才開了口:“四年前,並非我不信你,是我恐人心生變,故自行其事,夫妻離心,終是我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