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廢棄的民居內,子玄盤坐在早已昏睡過去的男人身邊,一點一點疏導逆流的真氣。
當暴湧的真氣盡數沉入丹田,他眼裡的腥紅褪去,腦海中的嗡鳴消失,理智也逐漸回籠。
**而又瘋狂的畫面在腦海中一一閃現,他一會兒看看還沾著少許血跡的雙手,一會兒又看看側躺在自己身邊睡顏恬淡的男人,露出驚駭的表情。
他希望剛才的一切是一場荒誕不羈的夢,天亮了,夢也就醒了,於是悄然躍出窗外等待黎明。兩個時辰後,一縷陽光破開雲層照射在他臉上,帶來一股融融暖意,卻沒能令他露出舒緩的神色,反而如墜深淵。
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背叛了佛祖和師門,在魔鬼的引誘下墮入了魔道!
子玄木然地站在屋頂上,既不敢回去面對師父,也不敢進屋面對纏綿一夜的男人。
察覺男人呼吸漸重,隱有甦醒的跡象,他連忙逃也似的離開此處,卻沒料半道遇見一眾長老,被他們強行帶回師門等候發落。
周允晟醒來時不見子玄,還以為他像以往那般出去找吃食,便老神在在地躺在榻上等,足等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人回來,擔心他遇見伏擊,連忙出去尋找。
他在方圓百里之內搜尋了一番,看見林中大樹倒下,似有打鬥的痕跡,樹幹上殘留著幾枚掌印,明顯是少林寺七十二絕學之一的大力金剛手所致,這才徐徐鬆了口氣。
子玄被帶回了師門,並非遇害,這便好。
他購置了許多乾糧,一刻不停地往少林寺趕。
與此同時,一身狼狽的子玄正跪在戒律堂內,接受智深方丈與一眾長老的審問。
「你洩了元陽,走火入魔了。」智深方丈握住徒兒脈門查驗,眼裡流露出沉痛之色。徒兒原是純陽之體,只要元陽不洩,有生之年定能把《密宗**》修煉到極致,成就金身,然而現在,一切都毀了。
子玄低下頭,心中又愧又悔,並不曾出言為自己分辯。按照寺中規矩,墮入魔道者理當廢去武功,逐出師門,從此生死自負,但智深到底捨不得,與一眾長老商議過後決定罰他三百棍,並關入達摩洞內自省五年。
子玄硬捱了三百棍,內傷愈發嚴重,本就不受控制的真氣從丹田內狂湧而出,竄入經脈,令他再一次走火入魔。他眼珠赤紅,體表浮現一根根鼓蕩的青筋,皮膚從古銅色變成了青白色,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一隻厲鬼,形容非常可怖。
負責看守他的和尚見他咬緊牙關默唸經文,似在極力克制,心知等他克制不住恐怕會大開殺戒,連忙跑去稟報方丈。
方丈與眾位長老匆匆趕來,看見他半人半鬼的模樣,也免不了露出驚駭之色。
「不好,這是要成魔了!快快壓制!」智深方丈率先坐下,指尖蓄積起一縷雄渾真氣,輸入徒兒體內,幫他把逆流的真氣引入丹田,其它幾位長老各自落座,將人圍在中間,相繼渡入真氣。
然而便是幾位絕頂高手一同出手,也只是令情況稍微緩和,子玄眼中血氣未散,青筋一會兒隱入肌理,一會兒又浮出體表,看上去竟比之前更可怖。
「命般若堂所有弟子前來吟誦降魔經,快!」智深方丈一面加大真氣的輸入,一面高聲下令。守在洞外的戒律堂僧人不敢耽誤,連忙跑去找來一眾師兄弟,將達摩洞團團圍住,齊聲吟誦經文。
躺倒在血泊中的修長玉體漸漸變得模糊不清,那些動情的低吼、悶哼、呻吟,以及肉體撞擊的脆響被嫋嫋梵音所取代,似從九天之外傳來,又似響徹耳畔,令子玄心境澄明,神志甦醒。
他跟隨大家的步調加入誦經的隊伍,慢慢地眼裡的血色褪盡,體表的青筋平復,逆流的真氣一點一滴沉入丹田,從萬丈深淵的邊緣又走回了正途。
智深見徒兒已經入定,這才小心翼翼地收回真氣,帶領眾位長老離開,剛走出去不遠,就見一名弟子飛奔而至,雙手合十道:「啟稟方丈,那魔頭找上門來了!」
「來得好!」智深厲聲大喝,當即決定讓余滄海有來無回。
少林寺僧人從不妄造殺孽,然而魔道中人又該另當別論。
周允晟負手站在寺門前,運足了內力喊道:「開門,把子玄放出來!」聲波層層擴散,莫說整個少林寺震了兩震,便是方圓百里也清晰可聞。
智深與一眾長老連忙運功抵禦,方穩穩站住了,其餘弟子卻都打了個踉蹌,或面露痛色,或悶哼出聲,或口噴鮮血內傷嚴重。
本已心境澄明的子玄聽見熟悉至極的嗓音,腦海中又開始浮現二人在血泊中交纏的畫面,那銷魂蝕骨的滋味,孟浪激狂的衝撞,心願得償的滿足,似毒液一般將他剛砌好的心防,腐蝕出一個個大洞。
他忍了又忍,終是睜開雙眼,衝面前的岩石噴出一口腥甜血霧。
洞外的弟子用梵音抵禦住了聲波的攻擊,卻沒料還是令師叔心生動搖,連忙加大聲量,並把木魚敲得震天響。
子玄底表的青筋一會兒浮起,一會兒平息,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爆體。
「阿彌陀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是如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還請師叔祖將此前種種視坐虛妄,盡皆拋卻,方可回頭是岸,重修金身。」般若堂主站在洞口溫聲勸解。
子玄呼吸為窒,心內掙扎,然而到底從小在寺廟裡長大,對佛祖的虔誠早已經刻入骨子裡,竟用密宗**強行封存了那些不堪的記憶,令自己重新又變回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的模樣。
「阿彌陀佛,多謝師侄勸解。」他雙手合十,表情平淡。
般若堂主酣頷首微笑,折回去繼續唸經。
大門外,周允晟被少林寺的和尚團團圍住,因此處乃愛人師門,不好大開殺戒,他行動間極為克制,只把襲上前的人一掌一掌拍飛出去,慢慢走入門內,運功高喊:「子玄,我來接你了!」
幾位長老與各大堂主心知他修為頗深,連忙命弟子退後,隨即震碎僧衣,擺出十八羅漢陣,誓要令他斃命此處。
他抿唇蔑笑,指尖輕彈把率先衝過來的大長老擊飛數丈,雙掌往前一推,其餘十七人只感到一股山崩地裂般的氣浪迎面而來,將他們一身銅皮鐵骨盡數撞碎,吐血不止。
如此高深莫測的武功竟只在上古傳說中才聽過。
智深揮袖將十八人捲回身邊,手臂一伸便是一個千手如來掌壓過去,口裡大罵「孽畜」。
周允晟哼笑,與之對了一掌。
巨大的轟鳴伴隨著漫天塵土在寺內席捲,將樹木磚石瓦片等物紛紛掀飛。
二人堪稱當世絕頂高手,簡簡單單的對掌也能造出這般浩大聲勢,令在場眾人驚駭不已,連忙運轉內力護住全身,以免被掌風波及。待飛沙走石漸漸散去,二人依然站在原地,不同的是,那魔頭嘴角含笑,目露精光,方丈卻口含鮮血,臉色灰敗,顯見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連方丈都不是他對手,誰還能制得住他?倘若他今日大開殺戒,少林寺怕是會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思及此處,眾位僧人免不了心中發寒,見他邁開步伐朝殿內走去,竟齊齊退後幾步,露出怯弱之色。
智深見狀終於按捺不住,一口鮮血「噗」的一聲吐了出去。沒想到威名赫赫的少林域,也有被人欺上門來壓著打的一天,真真是顏面無存!
恰在此時,般若堂主舉步走來,溫聲開口:「余施主,子玄師叔讓貧僧給您帶句話。」
一直被這些和尚「魔頭魔頭」地叫著,忽然來了一個叫自己「施主」的,又是給子玄帶話,周允晟目中寒氣稍微散去,擺手道:「無需你帶話,讓他自己出來與我說!」
「師叔不能見您。」般若堂主走下臺階,將住持扶回大雄寶殿,安置在蒲團上。」
「為何不能見我?」周允晟氣笑了。
「師叔因為您已經走火入魔,之前血氣逆流,真氣爆體,差點殞命。若是見了您心魔再起,那便誰也壓制不住。還請余施主念在師叔曾救你一命的份上,也救他一命,莫要再與他相見!」
周允晟靜默片刻,隨後斬釘截鐵地道:「不行,我定要見他!」話落輕蔑一笑。「你請我救他一命算是說對了,我內力比他深厚,正可幫他調息失控的真氣。憑你們那點微末內力,便是十人聯手也未必能幫他消除隱患,但是我卻能,你們不想讓他死,就趕緊把他交給我!」
「內力微末」的智深與幾位長老露出難堪的表情,般若堂主也半晌無言。
他說得的確沒錯,放眼中原,唯一有能力幫子玄壓制真氣的便是他,若他出手,子玄立時就能恢復如初,總好過廢掉武功重新修煉。
但他是子玄的心魔,天知道子玄見了他會不會發狂,從而徹底失去理智。
殿內寂靜無聲,周允晟沒有耐心等待答案,舉步便往般若堂主來的方向走。
他們不讓見,他自己去找也是一樣,今天不把和尚帶走誓不甘休。
偏在這時,一道低沉嗓音從虛空傳來:「阿彌陀佛,余施主,請你速速離開。」
「子玄?」周允晟愣住了,不敢相信纏綿過後,這人竟用如此冷漠的態度馳趕自己。他咬了咬牙,繼續往前走,腳步愈發急促。
般若堂的弟子匆匆趕來阻撓,都被他一掌拍飛,因心中飽含憤怒,竟一點也未留手,把幾個修為較淺的弟子拍得幾欲瀕死。
「你若是不出來,我今天便屠了少林寺!」他揚聲大喊。
眾僧人被逼得節節敗退,心知他定然有實力將一番狠話付諸行動,面上忍不住露出哀戚之色。
子玄沉默了,片刻後嘆息道:「貧僧與少林寺共進退,你若屠寺,貧僧唯有與你死戰到底。」話落停頓片刻,冷漠疏離的語氣洩出一絲壓抑的顫音。「然而你若是能立下誓言,貧僧或可與你一見。」
「什麼誓言?」周允晟迫不及待地追問。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若是答應貧僧此生再不造殺孽,且謹守誓言十年,貧僧便與你約在十年後一見。」待到那時,該遺忘的都已經遺忘,該消散的也盡數消散,便如朝露與繁花,只能剎那存在,無法永恆,再見亦如不見。
周允晟先是一愣,繼而仰首諷笑,越笑越大聲,不知不覺竟流下兩行熱淚。
這真的是他的愛人?與他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相依為命的愛人?他讓他發誓永不殺生,可知道以他現在的處境,無異於逼他去死。然而他卻如此地雲淡風輕,渾不在意,彷彿對他而言,自己的命只是一粒塵囂,略一拂袖就能抹去。
子玄被他淒苦萬分的笑聲激得氣血翻騰,立即運轉密法穩固心神,眼珠忽而發紅忽而變黑,最終斂去所有神光,化為一潭死水,沉聲詢問:「余施主可願答應?」
周允晟笑罷,朗聲道:「好我答應你!我余滄海在此立誓,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手刃任何一人性命,否則天上地下、生生世世,永不得與你相見!」
感覺下顎濕冷,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淚了。他暗暗嘲諷自己的軟弱,然後毫不猶豫地舉步離開,眸中愛意一點一滴凝成寒霜。
踏出寺門時,他轉身望達摩洞的方向,心中暗忖:是時候讓你明白,在江湖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下場究竟是什麼。我要把你的天真、純善、聖潔,一一摧毀。
「天上地下、生生世世,永不得相見」這句話似魔咒一般打入子玄腦海,令他再也克制不住地噴出一大口黑血。
他摀住心臟,只覺得那裡活生生被人挖走了一塊,痛不可遏。
他後悔了,幾乎在男人話音剛落的一瞬間後悔了!
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除了順勢而為,他已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大働之下,他恍惚憶起一句佛偈: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如今的他已沉淪在苦海中,唯有遺忘才是真正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