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不起眼的農家小院裡, 姬岩坐在窗前寫下信件,卷起插入信筒, 綁縛在鴿子腿上, 用力揚臂, 白鴿子帶著消息飛走了。
孫引蘭敲了敲半開的門, 站在門口, 說:「聽說殿下晚上沒吃東西?」
姬岩的目光落在孫引蘭的肚子上,孫引蘭已經懷孕接近五個月了。姬岩望著她鼓起來的小-腹, 心裡有些不舒服。
在被發配邊界之前,他雖然沒有正妃, 側妃倒是有兩個。姬岩是個風流倜儻的性子,除了側妃, 府上還有幾個女人。他當初離開京城時,那兩個側妃中的一個已有了身孕, 鼓起來的肚子就像孫引蘭現在這般大小。如果那個懷了身孕的側妃還活著,眼下那個孩子也該出生了。可是她死了。他府中的女眷一夜之間全部服毒自盡為他殉情了。
當然,這所謂的殉情不過是想要弄死她們的人為她們找的好聽藉口罷了。
姬岩朝孫引蘭招手, 讓她走到他身邊, 一手扶在她後腰, 一手摸著她的肚子。
「他有沒有鬧人?」姬岩問。
孫引蘭搖頭, 說:「沒有,他一直都很乖。」
孫引蘭也覺得自己挺幸運。她之前是見過別人害喜的, 可怕得很, 而她一點害喜的反應都沒有, 除了食量大了些,沒什麼不適應的地方。
孫引蘭的目光從肚子挪到姬岩的身上,仍舊覺得有些不真實。似乎最近半年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噩夢,可偏偏肚子的孩子時時提醒著她,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收起心緒,問:「我去把飯菜給你端過來?」
姬岩歎了口氣,道:「今天是小五的生辰。」
孫引蘭想了一下才明白姬岩說的是已故的五殿下。孫引蘭自是知道昌帝駕崩守帝登基那一日五殿下死在了宮中,還是謀權篡位這樣的罪名,被亂箭射殺而死。
孫引蘭是見過五殿下的,五殿下和姬岩一母同胞,他年紀小一些,平日裡很愛笑,因為小時候身子骨不太好,宮裡有些嬌養著的意思,便把他養成了良善天真的品性,和其他幾個為了皇權爭鬥的皇兄不太一樣。
他的死自然不是因為謀權篡位。可是成王敗寇,姬岩輸了,他又是姬岩的同胞皇弟,自然……
孫引蘭溫聲勸著:「殿下想開一些。五殿下九泉之下有靈,定然希望殿下可以好好的。」
「手足一場,小五又沒爭權之心。姬嵐這是何必?」
姬岩眉頭緊鎖,不由想起皇兄——前太子姬崇。其實他也做過殘殺手足的事情,四年前姬崇正是死在了他的手中。彼時他氣血方剛,驕傲地認為自己做得對,如今再細想似乎不過是做了別人的棋子。
但凡涉及到姬嵐的話題,孫引蘭總是閉口不言。她差一點就要嫁給姬嵐,總是要避嫌的。
而她的沉默,讓姬岩誤會了。姬岩看著她,略帶著嘲意地笑了笑,道:「引蘭,不管你相不相信,的確是有人對我下了蠱,元宵宴那日我才會那樣對你。」
孫引蘭說:「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為人的。」
姬岩眼裡嘲諷的意味越來越濃,道:「那時候查出來是老四幹的,我便信了。可如今老四在哪裡?又是誰坐在龍椅上?」
孫引蘭不可思議地抬眼望向姬岩,眼中充滿著震驚。
「你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可絲毫不顧慮你的清白你的未來,甚至是你的性命,不過拿你做棋子罷了。」
姬岩的話一字一字如針紮在她心上,姬嵐儒雅淺笑的眉目浮現眼前,孫引蘭狼狽後退,險些站不穩。
姬岩扶住她,他起身,扶著孫引蘭坐下,面無表情地說:「好好安胎。」
瞧著孫引蘭臉色蒼白的樣子,姬岩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他是最受不了女人受委屈的,何況還是他的女人。他將手搭在孫引蘭的肩上,輕輕拍了拍,道:「別再想著他,孤日後取來他的人頭給你出氣。」
此時的姬嵐正停在後花園,遙遙看著遠處和幾個小宮女們一起玩捉迷藏的孫引竹。姬嵐眼中的嫌惡一閃而過,又迅速藏起來。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細微的眼神變化也是少有。
他曾勸過自己小皇后才十五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看著她家族的支持上,應當容忍一些。可是他總是忍不住想起與孫引竹同歲的顧見驪,想起顧見驪冷靜沉著出謀劃策的樣子。那個樣子的顧見驪,是姬嵐不曾見過的風華。
孩子氣的孫引竹怎麼跟顧見驪比?不,她連她姐姐孫引蘭都比不上。一想到大婚那日孫引竹居然嚇得尿褲子,姬嵐胃口倒盡。
姬嵐不再看孫引竹,快步往前殿走去,前殿中有幾位大臣正等著他商討天花的事情。人言可畏、民心可畏,他要面對的也不僅僅是疫情。如今的永安城完全封鎖,進不來出不去,那些流言亦傳不出去。可姬嵐知道,只有快速終結這場天花,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否則只憑強硬的手段擋不了多久。幸好太醫院已研製出疫痘,可疫痘就算成功了也只能是預防,對於已經染上天花的病人來說是無用的。
在花花草草間歡快地笑著跑著的孫引竹偷偷掃了一眼,見姬嵐的身影走遠了,她才鬆了口氣。臉上的孩子氣稍微淡了些,說:「不玩了,回去了。」
她剛走了沒兩步,看見陳河一身青衣緩步走過紅牆,那隻雪白的小貓趴在他的肩上慵懶地伸出舌頭舔鬍子。
孫引竹立刻又扯出孩子氣的天真笑臉來。
又過了兩日,京中爆出的因天花死亡的人數還在猛增。作為比較早被發現傳染天花的廣平伯府,染病的人數也在增加。半個月,主子和奴才加起來死去近十人。
姬星漏身上的皰疹開始結痂。結痂的時候是癢得最難挨的時候。手上的套子也阻不了他亂撓亂蹭。
不過好在他的身體竟真的慢慢好轉。天花這種毒,來勢洶洶,染上了也就等於聽天由命。
大多數人在出了紅疹三五日就會死去,越往後熬,死狀越淒慘,當然也會生機越大。若是自出了疹子起,熬上了半個月還有一口氣,基本是老天爺施捨了一條命。
姬星漏和顧見驪從出了疹子起,算了算日子,眼下剛好卡在半個月左右的關卡。
姬星漏本來在木板床上使勁兒蹭著後背,聽見姬無鏡推門進來,他立刻不敢再亂動了。
姬無鏡拿了飯菜給他。姬星漏聯手上的套子也不摘,隔著布套子,用手捏著勺子大口吃飯。
姬無鏡等他吃完,看一眼他的手,說:「不要亂抓,記著了?」
姬星漏很乖地連連點頭。他兩隻布套子裡的小手不安分地互相撞著玩兒,抬起眼睛問姬無鏡:「她有沒有不聽話亂抓?」
姬無鏡收拾東西的動作一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丟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轉身出去了。
若是以前,姬星漏少不得因為爹爹冷梆梆的態度不開心。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爹爹可是抱過他的,從山裡一路抱回來哩!想想就開心!就連妹妹也只是坐過爹爹的腿,還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哩!
姬星漏剛想起姬星瀾,姬星瀾就在後窗奶聲奶氣喊:「哥哥!哥哥!」
姬星漏趕緊跳下床,動作麻利地爬上窗前椅子,一屁股坐在窗臺上,將窗戶開了一條小縫兒。
他現在臉上的皰疹正結痂,難看死了,不想被妹妹看見。
「哥哥!哥哥!我拿了花花給你!」姬星瀾把一捧小花放在窗臺上,知道不能離哥哥太近,向後跑去,爬上了大石頭。
姬星漏從窗縫瞥了一眼,嫌棄小野花難看得很,還是將兩隻套著布套子的手伸出去,費勁地夾起花花拿進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把花瓶裡精緻的插花扯出來扔了一地,然後把妹妹隨手摘的野花小心翼翼插_進花瓶裡。
窗外,姬星瀾捧著一本書又開始搖頭晃腦地給哥哥講今天的功課了。
姬無鏡回顧見驪的房間,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快步走進去,看見一個手掌大小的銅鏡落在地上,應當是從床榻上的顧見驪手中落下來的。姬無鏡看一眼床頭小幾上沒有被動過的午膳,收回視線。
厚重的床幔放下來,遮了床榻,連裡面的顧見驪一併遮住了。在顧見驪的堅持下,如今姬無鏡晚上已不與顧見驪睡在一張床上。
天氣日漸轉熱,姬無鏡推開了後窗,讓風吹進來。清風帶來些清新涼爽,也帶來了姬星瀾甜軟誦讀的聲音。
姬無鏡走到床前,掀開床幔搭在一側的鉤子上。
「不要看!」顧見驪抱膝蜷縮著背靠牆壁,姬無鏡掀開了床幔,她立刻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姬無鏡嫌棄的口吻:「怎麼還沒有星漏乖?」
顧見驪不說話,雙手捂住臉不夠,還要使勁兒低著頭。
「你大概率是不用死了,不用去見可怕的小鬼兒,難道不應該歡喜嗎?」姬無鏡問。
顧見驪搖頭,委屈抱怨:「那也要變成麻子了……等我好了,我要離開這兒,一個人跑到不會遇見別人的山裡去住……」
「變成了麻子就沒叔叔好看了,所以不開心了?」姬無鏡懶散坐在床側,卷起她的一綹兒軟發纏在指上饒有趣味地玩著。
他心情好。
顧見驪慢吞吞地說:「姬昭,你在幸災樂禍。」
姬無鏡語氣漫不經心,卻帶著絲認真:「怎樣才不算幸災樂禍?也毀了我的臉陪你一起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