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等所有的貨都裝點上船, 明明上下眼皮都打架了, 幾個商行的總把頭也半分睡意都無。
或是氣急敗壞,或是風淡雲輕,但無一例外都幹了一件事, 派人去了定海後所。
耿榮海, 耿大千戶,早上還沒從小妾被窩裡起來, 就被火燒屁股的陳百戶叫醒了。
“大人, 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
陳百戶把昨晚發生的事一一說了,耿千戶的臉當場就陰了下來。
“這小子他可真敢!”
陳百戶嘴裡不說心裡想著,他已經敢了!
“去把樊縣丞給我叫過來, 姓薛的這官,是不是不想做了!”
樊縣丞很快就被叫過來了。
不同于周主簿, 他一夜沒睡, 眼下泛著烏青。
大抵也是身心俱疲,所以當耿千戶咆哮質問的時候,他顯得很平靜。
“他是我上官, 我只能勸說, 不能阻撓。”說著,樊縣丞將薛庭儴在他面前說的話,都大致複述了一遍。
現如今的情況很明顯, 擺明著就是這薛庭儴吃相難看, 且此人極為膽大倡狂, 也不知是真傻, 還是假傻。
反正從樊縣丞的描述來看,此子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關鍵是耿千戶拿他沒辦法,兩人分屬不同,即使耿千戶品級比他高,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到了此時,耿千戶也意識到此事有些棘手,眼神陰測測地連連閃爍,顯然實在拿著主意。
他揮揮手,讓樊縣丞離開。
“大人,如今這事?”待樊縣丞走後,陳百戶問道。
“若是此子沒有任何背景,咱們動動手腳也就解決了,可關鍵此子不一般,雖是近乎流放被派遣到這裡,可朝中畢竟還有與其關係親近之人。此事先暫時擱置,我去一趟府城再說。”
陳百戶點點頭,而耿千戶連早飯都沒用,便讓人備馬匆匆趕去了府城。
*
謝家,一直是寧波當地數一數二的世家。
雖是近些年來在朝中的勢力不如以往,可到底在當地根深葉茂,只憑著這寧波一地,就足以讓其在江浙一帶脫穎而出。
耿千戶來見的人的是謝家三爺,謝啟榮。
這謝啟榮年不過四十,卻是管著謝家檯面下所有生意。
謝家到底是詩書傳家,主要方向還是放在科舉和官場之上,只可惜近年來謝家沒幾個有出息的子孫,謝家之所以能保持著現在的光景,還是托了謝啟榮這個不成器子孫的洪福。
謝啟榮生得眉目俊朗,是個器宇軒昂的美男子,微微有些瘦,穿一身青色緙絲道袍,看上去十分沉靜,但眼神清亮。
只看這般面相,恐怕任誰都不敢相信他便是謝家的謝三爺。
可他偏偏就是。
即使素來威風慣了的耿千戶,在面對他時依舊畢恭畢敬的,似乎懼怕著這名男子。
聽完耿千戶敘述,謝啟榮從桌案上拿起一疊紙,遞給他。
耿千戶翻了翻,其上竟寫著薛庭儴此人從幼時到現在的所有生平。
“三爺,這——”
“看看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耿千戶沒敢違逆,靜下心來看。
前面他倒也沒看出什麼,只看出此子在一夕之間性子大變,從此人生的軌跡就變了。
先是連中三元,再是一舉成名,之後到了嘉成九年,見他憑一己之力,攪動的朝堂風雲變色,卻是全身而退。又見他六元及第,金殿傳臚,風光至極。自然也看到他因為得罪了吳閣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以及吳閣老突然改變了態度,將其提攜至內閣。
然後便是一夕之間從天到地,被外放出了京。
耿千戶別的倒沒看出什麼,他就看出此子所言不虛,他確實和閣老們喝過茶,老師和同門都侍奉在君側。
“三爺的意思是?”
“此子牽扯甚廣,即使是我,一時也看不分明。可就是因為牽扯甚廣,他暫時還動不得。若此子有其他目的,我們可以慢慢看,若是此子只是貪婪,那我們則安枕無憂。”
謝啟榮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不過是些小錢,又不是貪你的,何必太在意。”
“可那些商行……”
“他們那裡,我來說。連中堂大人想打死都沒能打死的人,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他們若是不願,那就不要做了,多的是人願意來。”
“是。”耿千戶道。
*
且不提謝三這邊如何交代下面的,反正到了夜幕降臨之時,縣衙裡的人又是全員出動。
依舊如同昨日那般,唯一不同的是與昨日相比,今日那些衙役們明顯格外振奮。
可不光是樊縣丞等著看動靜,都等著呢。一天都沒有動靜,那就說明老爺真沒說假話,老爺上頭有人,所以那些人服軟了。
還有比此事更值得振奮的消息嗎!
於是便出現這樣一副場景,守城門的衙役個個亢奮至極,目光如炬。而那些穿著黑衣,打扮得像黑老鼠也似的人,個個都捏著鼻子掏銀子,眼中含著怒。
當然,像這樣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
按照慣例,從三月下旬開始,每隔一個月到兩個月,便會來這一遭,每次持續五六日不等。一直到十月天氣轉冷,海上不適合航行,這一年就算是結束了。
都想著這姓薛的知縣就這樣了,也玩不出什麼花式。唯獨樊縣丞苦著臉,眼中含著擔憂和同情。
果然到了第四日的時候,薛知縣薛大老爺又出了新招式。
竟是讓人押著貨物在城門處守著,強買強賣!
凡是經過此地的商行,必須買下一定的貨物,不然不讓過。
都是應時的物什,也就是在那些西洋人眼裡緊俏的東西,例如生絲、絲綢、絹布、茶葉、瓷器等。
都是這樣一些,那樣一點,加起來數量倒是不少,但十分零碎。
放在懂行人的眼裡就知,這些東西大抵都是零散著來的。別看那些夷人稀罕大昌的東西,可和各大商行合作久了,人家可不吃這種零碎的,要吃就吃大批量。
簡直是吃相難看!
聽聞對方不光強買強賣,還要翻兩倍賣給他們,所有人都氣得不輕。
“你們可知道我們是誰?”排在最前面的一輛車裡,有人如此斥道。
“您沒露臉,我們自然不知道您是誰。不過我們家老爺說了,各位做的都是大買賣,東西都是翻幾倍賣給那些人傻錢多的夷人,他就翻了兩倍而已,真不算多。”
聽著這話,所有人都差點沒吐血。
夷人人傻錢多,那如果他們買下這些東西,不也是人傻錢多?!
“你們這是逼著我們闖了?”
沒人願意吞下這樣的屈辱,仗著跟車押貨的人多,車裡的人如是威脅道。
而隨著此人之言,負責趕車的兩名漢子跳了下來,也不過呼哨一聲,便有人從後面湧來。俱都是穿著黑衣,雖是手裡沒拿傢伙,可光這麼多宛如蝗蟲也似的人,就看著挺滲人的。
一時間,氣氛極為緊張,頗有些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架勢。
而很顯然這些衙門的人不會贏,他們就十多個人,哪裡能敵過這麼些人。
那負責說話的門吏不為所動,還是慢悠悠的,讓人想揍他一頓地說:“可別!我家老爺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除非你們能插著翅膀繞過這定海縣。”
他身邊的同伴虎視眈眈地看著那些藏在黑暗裡,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頭的黑人們。
“熊什麼熊!膽子都不小,以為蒙著臉,老爺們就認不出你們誰是誰了?不是我說,在這定海縣裡,是龍你得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跟大老爺頂牛,一家老小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隨著幾個門吏囂張至極的呼喝聲,本來已經圍過來的人們,不禁往後退了一退。當然還有一部分人沒退,那門吏不懼不怕手指連連往前戳,差點沒戳到一個人的鼻子上:“李大/麻子,以為蒙著臉,爺就不認識你這一臉麻子了?”
被戳的那人當即慫了,連連擺手,乾笑道:“官爺,可不敢可不敢,就是混口飯吃,混口飯吃。”
“混口飯吃沒人管你,可別不知道誰是大小王!”
“當然,當然。”那李大/麻子點頭哈腰道,退進人群中。
經此一遭,再也無人上前,那些本來還想闖門的商行之人當即尷尬了。
他們這些貨物天南地北而來,自然不可能帶著人來運送,都是找當地人做苦力。如今這些做苦力的人都退了,就剩他們這些許人,還真是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得給臥著。
“好,你們很好!”
就在這時,定海後所那邊的人收到消息,耿大千戶親自趕來。
也不知他是怎麼和那些負責押運的總把頭說,總而言之薛庭儴這批貨被人吃下了。是被幾大商行分著吃下的,銀子都是現結,和夷人做買賣,可從來沒有賒欠之說,所以說都有錢,還是現銀。
薛庭儴的十多車貨換了近二萬兩白銀,這只是翻了兩倍的價錢,不怪乎這些人擠破了腦後都要坐這等見不得光的買賣,實在是暴利。
三月的這趟終於結束了,而隨著各大商行紛紛回歸,定海縣那個吃相難看的知縣的名頭,也在私下裡傳得廣為人所知。
官確實挺小,擱在平時兩根指頭就捏死了,可架不住地處關鍵,為人所忌憚。且此人極為不要臉皮,頗有一種滾刀肉的氣勢。
人不要臉是最可怕的,因為當他不要臉的時候,已經接近無敵了。
薛庭儴直屬上官寧波府知府孫剛,特意召他說過話,可惜薛庭儴完全不接茬,裝傻賣憨功力過人,差點沒把孫剛氣死。
關鍵孫剛也不能明言,他是朝廷命官,如果明言那算什麼了?以後可能都是把柄。
無奈只能將之揮退,心裡想著待任期滿就將之調離,看你還能囂張什麼。
*
招兒還沒進書房,就聽見薛庭儴哼小曲聲音。
這廝也不知是不是戲演久了,如今完全換了一副樣子。哪裡還像之前那個斯文矜持的狀元郎,反倒像是在底層磨礪多了的油滑小吏。
進了書房,果然見他拿著一疊銀票數著,時不時摸著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陰人的招。
招兒松了一口氣,薛庭儴抬頭看她道:“來了?”
“你去府衙沒什麼事吧?”
薛庭儴渾不在意道:“能有什麼事?現如今我就是那火上烤的栗子,吃了燙嘴,不吃難受。只要不是太過分,越過他們底線,不會拿我如何。”
說著,他調侃地看了招兒一眼,道:“再說了,老爺我上頭有人,他們不敢拼得魚死網破。”
見他這模樣,招兒有些忍俊不住:“你上面有沒有人我還不知道,別牛皮吹大了,小心吹破。”
“老爺我上頭當然有人。”
招兒見他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還有些疑惑,就聽他又道:“老爺上頭是夫人,你不是在我上頭。”
他說著還對招兒擠擠眼,招兒當即明白過來,紅著臉呸道:“瞎胡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還不懂?”
兩人一陣膩歪後,招兒微微喘著氣,整理衣襟道:“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自然是將這個貪婪無厭的縣官做下去!”
*
這日,縣衙裡突然下了佈告,通知各裡甲登記造冊所在裡甲的所有壯勞力。
像這種關於核查當地人口的事,隔幾年就要來這麼一次,所有人都沒當成回事。只當縣太爺無聊了,沒事找事幹。
經過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各鄉各裡的黃冊就交上來了。
過了數日,縣衙裡又下了佈告,限令所有登記在冊的壯勞力,必須加入一個叫做定海工會的組織,逾期若是不加入,後果自負。
消息放了出來,一時間議論紛紛,都不知道縣衙那邊到底想幹什麼。
可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地方官那就是頭頂上的天,也容不得平頭老百姓抗議什麼。
再加上從表面上來看,就是加入那勞什子工會,既沒強納糧,也沒搶人房子地什麼的。基於底層老百姓都是隱忍的,不逼到一定程度,沒人敢反抗。雖是有人少不了胡亂猜測,但也都去縣衙裡登記了名兒。
當然也有人猜測是不是縣衙要修什麼地方,要抽勞役幹活。
自古以來,丁役都是常事。只要還是民,隔幾年被抽上一次丁役很正常,只要不是那種九死一生的兵役,是沒人在乎的,頂多就是辛苦些日子,就能回家。
事實上,縣衙還真是抽勞役幹活。
不過卻不是無償白給官府幹活,而是有工錢的,雖然工錢並不多,但對於已經做好準備,打算白乾的老百姓來說,也是一樣驚喜了。
這些彙集了全縣壯勞力三分之一數量的老百姓,被人帶著在縣城西北處蓋了許多倉房。
一排排,一行行,白牆黑瓦,一看就不是用來住人的,人也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且工藝十分粗糙,只求結實,不求舒適。
還帶著他們去修了路,將兩處城門之間的那條大街重新拓寬,並平整了一下。期間動了不少民宅,幸虧縣衙那邊出手大方,也沒發生老百姓不願遷居之事。
塵土飛揚搗騰了一個月,終於完工,而就在這個時候,陸陸續續又有商行運著貨來到了定海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