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血光照在熊熊燃燒的靖皇宮殿,仿佛令火勢更猛更烈,如同地獄業火的火舌殘忍舔過少年伊崔的衣襟,在他粗鄙的麻布衣上灼出數個窟窿。
「阿崔,跑,快跑啊!」
少年燕昭在嘶吼,迎風劇烈的奔跑使得他處於變聲期的聲音更加如同拉破的風箱,即便赤足已經染血,他的腳步依然不敢停止,而拉著伊崔的那隻手始終不曾放開。
「有罪奴趁亂私逃,抓人,快抓人!」
因為火勢的阻擋,亂成一團的王宮禁軍的聲音有些遙遠,然而耳邊呼嘯的風聲和咻咻的羽箭破空聲並不遙遠。
伊崔不敢回頭,他的嘴唇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他一面狼狽地大口喘氣,一面努力調整著位置,希冀以自己瘦弱的身軀從後方掩護燕昭。
冷風呼呼灌入,肺像要炸裂一樣,咳嗽的時候嘴裡是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忽然間,伊崔的身體微微向旁邊一歪,腳上一陣冰涼,緊接著是鑽心的劇痛,伊崔知道羽箭射中了自己,可是他不能停下,即便流幹了血也絕不能停下!
他必須活下去,逃脫皇宮,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阿昭,我們,要活下去!」
「阿崔?阿崔?」火光和殘陽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少年伊崔聽見有公鴨嗓子在喚自己,他頭腦昏沉地睜開眼,昏黃的燭光下是燕昭布滿黑灰和泥的大臉。
看見伊崔醒來,燕昭圓圓的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和兩排潔白的牙齒︰「媽呀可算醒了,我快被你小子給嚇死了。姑娘,姑娘,行行好,你再來給他瞧瞧?」
說著燕昭便站起身來,空出位置,露出後頭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女孩。
她剛剛完全被燕昭擋住,令人根本察覺不到屋內還有第三個人。看起來她似乎不到十歲,瘦弱而矮小,確實是個孩子,穿著灰撲撲的粗布衣裙,垂首坐在一口燒水的鐵鍋前,她的姿勢並不難看,反倒讓人覺得很安靜。腳上的草鞋雖然破舊卻很乾淨,一頭長髮極為烏黑柔順,只是由於過長而且疏於打理,所以幾乎完全遮住她的長相,從伊崔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白皙而微翹的下巴尖。
伊崔感覺身下的稻草硌得難受,或許裡面還有虱子。環視一圈,他發現這間小木屋不大,一張咯吱作響的床,一張瘸腿的四方桌,兩張被什麼動物啃過的椅,三個孩子在裡面居然已顯得有些擁擠。而小木屋的「主人」,那個女孩,正蹲在角落,熟練地使用小刀將黏糊糊的紅色的不知名內臟剖開,丟入煮沸的鍋中,然後撒上四五種黃□□末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看見鍋裡正在翻滾的疑似腸子和肝臟一類的臟器,伊崔的胃禁不住一陣抽搐。
他記起了昏迷前的事情。擺脫追兵一路往南後,兩人因迷路在入夜時分步入這片亂葬崗,滿眼所見皆是無碑的土饅頭。因為箭傷,伊崔感覺眼前發黑,此時燕昭發現一棵樹下懸著一盞油燈,依稀有個人影,於是二人想上前問路,走過去一看,一具被開膛剖腹的屍體坐在樹下,眼眶凸出,用大塊大塊的眼白血淋淋地望著自己。伊崔渾身血液凝固,又見屍體忽然動了一下,頭顱一歪,從後面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珠來。
「你們找誰?」清脆的女孩聲音,在深夜的亂葬崗裡幽幽響起,回蕩。
「啊啊啊!」少年淒厲的叫聲驚起一群烏鴉。
這不是伊崔的叫聲,是燕昭的。在女孩說話的那一刻伊崔已經沒出息地身體一軟,整個人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燕昭叫醒他以前,他正在逃亡的夢境中掙扎求生。此時醒來,見那個古怪的女孩正在煮的東西,想起被開膛破肚的屍體,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做夢比較好。
「嘔」。
一聲乾嘔在安靜的小屋裡驟然響起,伊崔尷尬地捂住嘴,臉頰發熱。
於是無視燕昭的請求,專心致志煮內臟的女孩終於抬起頭來︰「這是牲畜的內臟。」頓了一下,她低下頭來,長得過分的頭髮完全遮住了前額,她弱弱地解釋道︰「不是人的,不要擔心。」
她不說還好,一說頓時二人的表情都變得古怪起來,燕昭和伊崔互相看了一眼,皆從伙伴臉上看見嫌惡的表情。
本來還能安慰自己那是豬內臟一類,為什麼她一澄清,腦海中馬上浮現出那具腸子都流出來的死屍,居然覺得她一定是欲蓋彌彰,這煮的就是人內臟……
說起來他們現在待的小屋,就是當地官府安排給亂葬崗的守墓者居所,這個小女孩難道竟然是看墓人嗎?
伊崔正希望從小屋可憐的陳設和女孩身上看出些端倪的時候,他的鼻尖居然嗅到了淡淡的香氣。
食物的香氣。
是那鍋內臟煮熟又混合調味香料之後所散發出來的,誘人的美味的,食物的香氣。
「咕,咕。」立在一旁的燕昭窘迫地按住自己的肚子。
「那個,給你,不要嫌棄。」女孩沒有笑話他,她小心翼翼地從一個小布袋裡掏出一雙泛黑的舊銀筷,隻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有些怕生得人高馬大的燕昭,不敢離他太近,低著頭好像不敢看他。
銀八八的純度?還是實心的?燕昭接過筷子的時候詫異了一下,他掂掂分量,回頭看伊崔一眼,便見伊崔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手上這雙筷子,就知道他早已察覺。
一雙銀筷對世家貴族不算什麼,可是窮鄉僻壤的亂葬崗,一個小女孩,哪裡來的銀筷?
算了,這種事情橫豎有伊崔操心。餓得頭暈眼花的燕昭決定拋棄疑慮不談,連節操也不要,兩眼冒綠光地朝那鍋煮得香噴噴的內臟撲過去。
「咳。」
伊崔掩嘴,輕咳一聲。
燕昭僵立住,轉身,猶疑著看向女孩︰「姑娘,這個,真的是牲畜內臟?」
「是市集買的豬下水。」女孩垂著腦袋認真回答,燕昭想看看她的表情以判定她說的是真是假,於是走到她面前蹲下來,然後仰起頭看她,剛要說話,誰知女孩被他驚到,往後連退幾步︰「你做什麼!」
這屋子很小,她這一退正好被伊崔的床檻絆倒,於是向後一歪,女孩的雙手下意識向後一撐。
「啊啊啊!」
少年伊崔的慘叫再次驚起林中一群烏鴉。
看見被自己壓到傷口崩血的伊崔,女孩捂嘴「啊」了一聲,聽起來快哭了︰「對不起。」她慌忙打開桌上的木箱,在箱子的瓶瓶罐罐裡急匆匆尋找。
「我給你看看傷口,真的很對不起。」女孩從箱子裡翻出布條和兩個小瓶子,揭開伊崔右腿已經被撕開的褲腿,動作非常熟練地將他的小腿靠近膝蓋側用力綁住,然後才將染血的布條小心取下。
「我腿上中的箭,是你幫我拔下來的嗎?」伊崔一面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操作,一面輕輕笑著問。他的聲音還有著男孩的稚嫩,很可愛很溫和,好像唯恐聲音大了,就會如燕昭一般嚇到她。
女孩飛快地抬起頭瞥他一眼,伊崔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面前驚鴻一瞥,然後迅速沒去。她微微紅了耳朵,好像很怕羞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伊崔淡淡一笑︰「多謝姑娘。那箭扎得深,如果不是姑娘,我說不定會失血過多而死。」
「呸呸呸,說什麼死,咱倆都長命百歲,回去復仇!」燕昭因為怕嚇到女孩而不敢靠近,便在角落裡一面吃一面大聲說。然而,肚子裡墊了東西後,他再瞅眼前這口生了銹的鐵鍋,猛然想起女孩幫伊崔拔箭的時候,就是用這口鍋煮了沸水洗淨器械和清理傷口,而現在他卻……
忽然間,燕昭的臉色變得五顏六色,十分精彩。
伊崔察覺,於是問他︰「出了何事?」
「沒事。」
「箭上有毒。」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前者來自燕昭,後者來自女孩,她說完後茫茫然抬起頭,指了指自己︰「你不是在問我?」
「那箭有毒?!」燕昭的公鴨嗓子一聲驚叫,差點第三次驚起林中烏鴉。
「阿崔會死嗎?不會吧,肯定不會的對不對,姑娘你說是不是?」燕昭雖然高大,心性畢竟還是個少年,聽聞箭上帶毒,料想宮中禁軍所用之毒定非凡品,自己又帶著伊崔跑了那麼遠的距離而未發覺,毒液隨血流動加快,那豈不是、豈不是……
燕昭心中惶恐,急匆匆上前,卻又因幫不上忙而只能在伊崔的床前頭幹轉悠。伊崔倒顯得很平靜,反過來勸慰他︰「莫要著急。我跑時已用發帶捆住腿,既然昏迷復醒,至今未死,想必此毒就算不能解,也不是什麼厲害的□□。」他話音剛落,便覺一陣劇痛天昏地暗襲來,他咬牙忍住,看著沉默不語的小姑娘一陣搗鼓,竟然在他的創口處擠出一灘黑血來。
「還說不嚴重!」燕昭大驚失色︰「姑娘,此毒你可能解?」
「不知道,若是我師父、師父……」女孩垂首小聲嘀咕,伊崔皺眉,見她始終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不由得有些不耐,於是俯身過去追問她︰「姑娘,你可否大聲一些告知我,你師父能否解此毒,他此時人在何處?」
「我師父……我師父他……」女孩的腦袋越垂越低,聲音竟然愈發小了,伊崔只得更加湊近去聽。
忽然,一句幾乎震破耳膜的尖叫在他耳邊炸裂︰「我師父他已經死了!」
伊崔吃驚側頭,女孩正好仰頭看他,烏黑的長髮下居然沒有臉,而是一個爬滿蛆蟲的骷髏頭!
「啊!!!」
耀眼的白光忽然刺破黑暗,伊崔猛地睜開眼,劇烈喘息。他首先看見的,是不遠處案幾上堆成小山的文件,然後聽到窗外的聲聲鳥鳴,不是烏鴉,是黃鸝清脆的歌聲。
「公子,公子,是做噩夢了嗎?」
門外傳來小廝盛三輕聲的疑問,伊崔嘆了口氣,抓住床沿勉力從床上坐起︰「進來吧。」
盛三動作麻利地端來熱水和毛巾,如果忽略他額上犯人才有的黥面,會覺得他是個面相忠厚的好人。備好洗漱用具和衣物後,盛三並不在旁伺候,很快地退出去並合上門。
伊崔撩開被子,將衣架上的中衣和外袍取下,一件件一絲不苟的穿上。當他套上鞋襪,目光無意間觸及那黃黑幹瘦得仿佛枯木老者一般的右腳和腳踝的時候,眼神立即如觸電一樣收回來,再也不往那處望一眼。
盛三估計著時間,端了粥和饅頭,敲門進去,果然見公子正俯首案前,眉頭緊皺,一手快速翻閱卷宗,另一手奮筆疾書。
昨夜直到三更才眠,今早又……盛三忍不住勸阻︰「公子,燕爺走前吩咐過,不讓您如此勞心勞力。」
「他既然選擇這條路,以後還有我更加勞心勞力的時候。」伊崔頭也不抬,一面寫一面淡淡反駁。
盛三無奈︰「您一人包了整個縣衙的活,晝夜不休,晚上又做噩夢,等燕爺回來,見小的照顧不周,非扒我的皮不可。」
「燕昭若真扒了你的皮,倒是一場難得的好戲,」大概是盛三話中的某個關鍵詞觸及了神經,伊崔暫時停下筆,抬起頭來淡淡笑了一下,「況且我也並未做什麼噩夢,只是睡夢中憶起了少時逃亡的事情來。」
盛三露出嚮往的神情︰「一定是非常驚險、九死一生的經歷,才能讓您這樣的人在夢中驚叫出聲吧?」
「倒也不是。」伊崔望著外面一進又一進的重重府門,只覺數日前的血腥氣仿佛還縈繞不去。
見公子許久不言語,盛三以為他又陷入回憶,正想悄然退去之時,聽見伊崔喃喃道了一句︰「那個女孩,為什麼一直想不起長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