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瀠的這個提議,細想其實相當妙。
如若猛藥有效,顧朝歌和伊崔皆大歡喜。衛尚雖然失戀,但是好歹和心上人親密接觸過,比起如今他這遮遮掩掩連表白都不敢的做派,衛瀠絕對是助他圓夢了呢。至于衛尚失戀心碎的後果,衛瀠壓根沒有考慮,若因為這點挫折便心灰意懶,那只能說明她這位哥哥沒志氣,更沒前途。而且以她對衛尚的了解,他應該因此更加發憤圖強才對。
如果猛藥無效,那也不錯,伊崔不喜歡她,可是衛尚喜歡啊。讓衛尚安撫安撫顧朝歌受傷的心靈,沒準終成一對佳偶呢?衛瀠覺得自己哥哥的條件還是很不錯的,身體健全,擅文能武,人品正直,沒妾沒通房,對小朝歌一心一意,比那位瘸腿病弱的伊公子只強不弱。
衛瀠的建議考慮不可謂不全面,唯獨漏了顧朝歌的心思。
「那、那樣對衛大哥不公平呀,」單純善良的顧大夫一听她的建議便連連搖頭,「我這樣利用他,他會傷心的。」
「你同他事先說清便是,他肯定心甘情願。」心甘情願被利用——能有這等好機會接近心上人,外加刺激他最厭惡的情敵,衛尚不要太開心好不好!
奈何狗頭軍師再機智,也架不住主公無能,顧朝歌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不可以,他會難過的,我知道那種滋味,一點也不好受。」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這已經足夠讓人傷心的了,前兩天才失戀的顧朝歌對此深有感觸。若你喜歡的人非但不喜歡你,還利用你,這豈不是更加讓人傷心難過?
顧朝歌回想起認識衛尚以來,這個人對自己的貼心照顧,原本她以為是自己治好衛瀠的緣故,現在衛瀠一指點,她才知道那是因為自己。這樣一個好人,實在不該將心思繼續浪費在自己身上。
「不行,我要跟他說清楚。」不然她會覺得很對不起人家啊!
顧朝歌霍地站起,提起裙子便跑出水榭,繞過假山,踏過拱橋,往衛尚的方向去。衛瀠攔都攔不住,唯有嘆氣,祈禱她的堂哥不要因為突如其來的失戀而傷心過度。
此時衛尚還不知道水榭里發生的事情。他如今已經開始跟著燕昭做事,只是正式上手要待婚期之後,知道自己可能隨軍出征,而顧朝歌則是燕昭的醫官長,也有可能隨軍,他為此高興了好一陣子。今日從城外軍營歸來,進府便听小廝通報,說顧大夫來了,正和衛瀠在湖邊小榭說話,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迫不及待便趕了過去。
可是等他到了,望見水榭中只兩個女眷,丫鬟在外頭守著,他一個大男人冒冒然過去,實在尷尬。于是便傻乎乎站在水榭對面的小湖岸邊,假裝賞景,卻時不時偷看水榭中的佳人,更希望佳人發現自己。
結果他的願望果真實現了!
佳人不僅看見了他,而且還親自跑過來見他!她提著裙子,匆忙又焦急的樣子,從橋上奔來,清風吹起她的裙擺,紅葉飄落,長發隨風舞動,美如畫卷,衛尚看得整個人都呆掉了。
「衛大哥。」佳人喚著他,微微喘著氣,在他面前倏地站定,因為跑動的關系,臉蛋染上淺淺的粉色,好看極了。衛尚感覺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狂跳,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擺才好︰「朝歌,好久不見。」呸,話一說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顧朝歌果然笑了︰「衛大哥,兩天前我們才在東升街廟會見過。」
衛尚傻乎乎地朝她笑︰「是,是。不過,對我來說,已是很久。」這是真心話。
顧朝歌怔了一下,方才慢慢道︰「那天,謝謝衛大哥。不是你帶我走,帶我逛街散心,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你和我道謝多次了,我只是……做了極尋常的事,」衛尚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總之,你別傷心了,那個混蛋不值得。」
「哦……」顧朝歌低下頭來,她用腳尖去磨蹭地面上平整的鵝卵石,忽然不知如何開口,覺得無論怎麼說都很殘忍。
伊崔拒絕她的時候,也有猶豫過,為她心疼過嗎?
衛尚見她垂著腦袋,沉默不語,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尷尬。他握了握拳頭,給自己打氣,鼓起勇氣主動開口︰「朝歌,上次說過要帶你去瘦西湖賞景,你總是十分忙碌。近來天高氣爽,不妨明日我們一同前去,恰好你可以散散心。」
「衛大哥,你真的對我很好,可是、可是……」顧朝歌覺得到嘴邊的話就像堵住了一樣,不僅說不出口,還堵得她胸口難受。
伊崔怎麼就能那麼果斷地說出拒絕的話呢,她操作起來才發現它真的很難啊!
「你不想明日去?哦,無妨,後天,或者你希望哪天?在瀠兒出嫁前,我可以隨時恭候。」
「陪別的女孩子去,難道不好嗎?為什麼要是我呢?」顧朝歌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看他︰「我又愛哭,又膽小,還死心塌地喜歡別的男人。我一點也不好,你為什麼要挑中我呢?」
衛尚呆住。
「你、你……你都知道了?」他的臉從脖子處紅起,一路往上迅速蔓延,簡直成了關雲長再世︰「我、我……你莫要妄自菲薄,在我看來世上再沒有比你更聰明勇敢的女子了,你……你……」你是最好的。
他後頭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面前的佳人忽然猛地蹲下來,抱著頭開始抓狂︰「啊啊啊!好難啊,這種事情根本做不到嘛!」她干嘛頭腦一熱下此決定,實踐起來比登天還難,這、這就像拿著刀在活人心口上一刀刀割肉,太殘忍了!
伊崔對她太殘忍了!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她憤憤地想,這次回去她一定要做一個小人,扎扎扎!
衛尚猶豫了一下,然後他也蹲了下來,蹲在顧朝歌面前,輕輕地說︰「你,你不要為難,我知曉,你並不喜歡我。」
「喜歡你是我自己的心意,你不必覺得負擔和為難,也不用為我感到歉疚,因為這本就與你無關,並非你的責任。」
顧朝歌愣了愣,她緩緩抬起頭來,撞進衛尚溫柔的目光里︰「是你太好了,讓我控制不住喜歡。」
她晃了晃神,依稀覺得這目光似曾相識,仿佛在某些時候,那個人也曾用這樣盛滿星光的眼神注視她。可是……可是怎麼可能呢,一定是她在幻想了,他都說了不喜歡她的。
「即便你這樣說,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你啊。」顧朝歌忍不住難過起來,衛尚對她越好、越無所求,她就越難過。
見她眼眶紅了,衛尚如臨大敵。上一次是他第一次見到顧朝歌哭,而且因為覺得丟臉,又被廟會的熱鬧轉移心思的顧朝歌,很快就自己擦擦眼淚,好了。和伊崔不同,衛尚哄她的經驗為零。而且很多時候連伊崔都哄不住她,更遑論生手衛尚。
「你,你別難過,我、我不要求你也喜歡我啊!」衛尚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掏手帕,奈何他覺得這東西娘氣,從來不愛帶,衣服又是從外頭回來的沾了灰塵,他覺得會弄髒她。于是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對面的水榭,那里頭有個毫無同情心的堂妹正在免費看熱鬧,而且還向他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對不起,讓你笑話了。」顧朝歌擦了擦紅紅的眼眶,把眼淚揉掉,在外人面前她沒有那麼愛哭,衛尚的慌張屬于反應過度。
見她緩過來,衛尚松了口氣,結結巴巴繼續解釋︰「你就讓我繼續喜歡你吧,你不喜歡衛某,無妨的,但是……起碼讓我保留自己的心意。」只是看著她,他便覺得心滿意足。
顧朝歌怔怔地看著他,忽然覺得這位衛公子並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樣耿直得傻氣,他是個心思很通透的人。
她忽然又想到了伊崔,她喜歡伊崔,憑什麼也要求他一定要喜歡自己呢?她有何理由將自己看成他必須承擔的責任?僅僅是因為她一廂情願對他好,便要求他必須報答,以身相許嗎?
不懂事的原來是自己啊。
顧朝歌忽然彎眉一笑。
「衛大哥,謝謝你。」
又謝我?衛尚一頭霧水︰「謝、謝我什麼?」
「謝謝你開導我,」顧朝歌笑著站起來,「你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一定會找到一個和你彼此相慕的姑娘,白頭到老。」
我多希望那個人就是你,衛尚心里的話說不出口,唯有苦笑︰「也多謝你。」
衛瀠坐在水榭里看戲,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不過看著二人的表情動作,她大概也能猜到五分。顧朝歌最後向她堂哥告別的時候,臉上帶笑,顯然是解決了問題心情很好,而她堂哥呢?
斷腸人在天涯啊。
「解決掉我哥,如今便要走了?」衛瀠看顧朝歌在收拾東西,顯得很急迫的樣子,不由好奇︰「莫非急著回去見伊公子?」
「不是啦,燕將軍給我送了幾個紅巾軍的醫官過來,近日我和伊崔賭氣,不肯教他們,燕將軍也拿我沒辦法。現在我便回去和幾位醫官道歉,以後大家還是同僚呢。」
衛瀠見她的前後轉變如此之大,不由驚奇︰「我哥到底同你說了什麼?」竟然比她的話管用百倍?
「嗯……讓我想明白了一個大問題。」顧朝歌神秘一笑,不肯和她說清楚,只道︰「我走了哦,下次見面,你該是燕大嫂啦!」
衛瀠兩頰緋紅︰「什麼大嫂,真難听!誒,你等等,既然回府,便替我帶盒東西給燕昭!」
*
「這是啥?」燕昭低頭瞅著顧朝歌從衛府拿來的檀木盒子︰「看起來是食盒?」
顧朝歌搖頭︰「不知道,是阿瀠姐托我給你送來的。」
阿瀠?嘿嘿嘿雖然不能見面,但是她惦記著我呢,燕昭一陣傻笑,正好練兵回來他餓了,提過食盒同顧朝歌道謝︰「多謝了,顧小大夫。」頓了頓,他又哪壺不開提哪壺︰「之嵐那事,都怪他,你多教訓教訓他,他活該。」
顧朝歌笑︰「不必啦,他又沒做錯什麼。燕將軍的幾個醫官還在府中吧,我這就去見見他們。」
小丫頭這是怎麼了,心情這麼好,突然想通了?燕昭望著顧朝歌朝氣蓬勃的背影,一頭霧水,納悶地打開了食盒,然後看著滿盒子全是點心,更加納悶了……
她給我送點心干啥,我又不愛吃點心,她知道的。燕昭抬頭想叫住顧朝歌,誰知顧朝歌好像料到他會問,轉頭過來遠遠對他叫道︰「阿瀠姐讓我同你說,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知道啥?燕昭低頭看看滿盒子點心,忽然發現這些點心的樣式和幾年前的那個冬天的長街上,她下馬車來喂給他吃的那些很像……
燕昭的臉色瞬間變得尷尬無比︰「顧朝歌!他娘的這種事情誰告訴你的!」伊崔這個吃里扒外的混賬,他想永遠保持自己在阿瀠心目中高大威武的形象好嗎!
顧朝歌遠遠瞧見燕昭變臉,咧嘴一笑,覺得有意思急了。她走路分心,沒留神前頭撞到一個人,那人一個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薛先生!」看見來人,顧朝歌十分欣喜︰「您回來了!」薛吉遠上隱山說服幾位朋友出山輔助燕昭,這些日子均不在府中。
薛吉捋著胡須呵呵笑︰「小朝歌這麼著急,是想去見誰呢?」他剛剛回來,並不知道伊崔和顧朝歌冷戰的事,因此語氣促狹,故意捉弄兩個年輕人。
是的,薛吉不是一個人路過,他的旁邊還有剛出山的幾位朋友,年紀與他相仿,而陪著他們的則是那位拄拐慢行的伊公子,他穿得比老頭子都多。顧朝歌走過來的時候,他們正要一同去見燕昭。
顧朝歌因他的話愣了愣,此時恰好對上伊崔望過來的目光,他面無表情,好像不受絲毫影響。顧朝歌看著生氣,可是驟然想起衛尚的話,她又轉而朝他頜首笑了笑,然後轉頭和薛吉解釋,說她正要去找醫官談事。她渾然不覺因自己那一笑,被迫冷戰兩天的大蜘蛛連表情都凝固了,目光中先是驚訝,隨即竟然隱隱露出惶恐來。
她……這是怎麼了?不應該呀!
薛吉不知,他將顧朝歌引薦給幾位新入幕的同僚,顧朝歌乖巧地行了禮叫先生好。而這些和薛吉一般年紀甚至更老的老頭子們听說是這個小丫頭解了揚州瘟疫之厄,均十分驚奇,大叫「後生可畏」。
而薛吉則在介紹過後,從他的大袖中掏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遞給顧朝歌︰「遲來的生辰禮,里面可是好東西,莫怪老夫送得晚哦!」
眾人皆是一愣。
顧朝歌呆呆地接過︰「您……記得呢?」
薛吉哈哈大笑︰「小朝歌的生辰我怎麼會忘?打開來看看,絕版的啟玄子注金匱要略手抄本,老夫也是偶得,此寶貝送你再好不過啊!」
「謝謝薛先生!」顧朝歌一翻開就知道這是真正的好東西。她激動地狠狠抱了薛吉一把,把在場的老頭子都驚得不行,暗道自己五年不出山,這世風變化如此之大?
唯有伊崔的臉像被凍住一樣,一點鮮活的表情都沒有,不止是臉,他像是整個人都僵了傻了。直到顧朝歌高高興興捧著寶貝走了,他方才幽幽插口,問了薛吉一句,聲音帶著病未愈的沙啞︰「顧姑娘的生辰是何日?」
薛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兩日前。」這小子竟然不知?
伊崔愕然。
兩日前。
那不就是……東升街廟會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