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歌回客棧的時候,老吳和阿岩還未用晚膳,都在等她回來。
老吳問她刺史府到底是什麼情況,顧朝歌如實相告。聽見居然是伊崔來了,老吳睜大了眼睛十分吃驚,眼珠子滴溜溜開始轉悠想主意。顧朝歌心裡裝著伊崔的事,沒有發覺。她拿筷子戳飯碗裡的米粒,戳來戳去,好半天才吃進去嚼幾口,一副吃飯不香,味同嚼蠟的樣子。
阿岩不解︰「姐姐,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顧朝歌放下筷子,托腮看著空氣,半晌嘆了口氣︰「阿岩,你是男孩子,所以我問你一個問題哦。」
「什麼?」單純天真又善良的阿岩表示︰「姐姐盡管問,我一定認真回答。」
「你說……」顧朝歌起了一個頭,剩下的話又咽回肚子裡,她扭頭看向老吳︰「吳叔,你吃完了吧?」她指指老吳吃得幹乾淨淨的空碗︰「我有問題要問阿岩,拜托吳叔回避一下。」
老吳賴著不走︰「什麼問題阿岩能聽,老夫卻不能聽?」
「阿岩又不認識伊哥哥,可是你認識啊,被你聽見的話,我會很不好意思的,」顧朝歌雙手合十,一副求求你行行好的樣子,「吳叔,拜托啦!」
她都這麼懇請了,老吳不能再厚著臉皮聽下去,他不滿地嘀咕著起身︰「不就是嫌棄我老頭子老了不懂麼。哼,小屁孩懂啥,老頭子經驗才豐富,不讓我聽,哼,我還不稀罕聽!」老吳絮絮叨叨,不甘不願出去了,他帶上門,顧朝歌聽見他走遠的腳步聲,鬆了口氣,回頭來和懵懂的阿岩接著聊。
渾然不知老吳踮著腳尖,賊賊地悄悄又溜了回來,趴在門口聽壁角。
「阿岩,如果一個男孩子親了你,啊,這個比喻不好,」顧朝歌拍拍臉頰,懊惱道,「換個比喻。阿岩,如果一個女孩子親了你,然後說她是喝暈了不小心做的,和你道歉。可是呢,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你和她再次見面,她又親了你,這次沒有喝酒,還故意問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親你。」
「你覺得她是什麼心思啊?」
顧朝歌說完,阿岩的臉已經緋紅一片。在寨子裡,十一歲的阿岩的確已經到了可以娶親的年紀,他是個早熟的男孩,顧朝歌說的他當然能聽明白,可是這不代表他不害羞。
阿岩低下頭嘟囔道︰「姐姐,我、我還沒有喜歡的女孩子。雖然茶琪親過我,可是那時候她還小,我也小,什麼也不懂的。」
顧朝歌愣住,剛剛阿岩是不是自爆私事,讓她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我,我就是打個比方,不是針對你。」顧朝歌試圖說明白,她的比喻和阿岩無關,讓他不要害羞更不要心虛。
但是阿岩的頭已經快埋到脖子裡去了。
「算了,本來就不該問一個孩子這種事情,更何況我心裡其實清楚答案。」顧朝歌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摸阿岩的腦袋。自從跟她下山,阿岩摘去包裹的頭巾,學著漢人少年的模樣扎發,只是短短的頭髮亂糟糟的,她很喜歡去摸。
「我努力為他尋找秘術,好不容易見面,他卻不願開口和我說一句真心話。這樣一想,真是覺得自己好失敗,好不甘心啊。」顧朝歌用手指代梳,給阿岩的腦袋順毛,順著順著,她的心思也隨之鎮靜下來,然後她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阿岩,外傷的治療,你現在已經很擅長了,是不是?」顧朝歌問。
阿岩用力點頭︰「姐姐教的我都很熟練了!」
顧朝歌笑了︰「那你明天隨我一同去刺史府哦。」
阿岩不解︰「我嗎?需要我去給那位伊大人換藥?」顧朝歌做出一個「噓」的手勢,悄悄湊近和他耳語︰「不僅如此,還有別的任務哦……」她故意用這種說秘密的姿態和阿岩交待他明天必須如何表現,這樣阿岩會更相信明天他的責任重大,必須努力完成好。小孩子都是這樣,必須裝作鄭重其事,他們才會感受到自己很重要。
可是這樣一來,門口聽壁角的老吳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老吳等了一陣,可是顧朝歌和阿岩交待完之後,轉而就開始閒聊,阿岩對刺史府問東問西很好奇。眼見沒什麼可以探聽的,老吳失望地離開,天色已經不早,他得去趟刺史府交差。
為了他養老的銀錢。
經士兵通報,老吳見到伊崔的時候,他正一如既往坐在木輪椅上,盛三垂手立在一旁,前頭跪著今天白天還在鳳仙閣滔滔不絕的鬆齋先生。很顯然,伊崔的人已經把他抓了回來,老吳心想,早知道伊崔回來,他便不用配合顧朝歌的計策演那一出傻乎乎的戲了。
見老吳來了,鬆齋先生的口風又緊,隻肯說張遂銘的事情,不願多說關於蜀中文家的情況,伊崔揮了揮手,讓士兵把他帶下去押著。來日方長,他有耐心慢慢審問。
「吳叔這兩年辛苦了,」伊崔溫和地對老吳說道,沒有怪他的消息延遲得厲害,「盛三,給吳叔看座上茶,朝歌這兩年經歷的事情,麻煩吳叔詳詳細細同我說一遍。」
*
顧朝歌一覺睡到大天亮,洗漱後帶著阿岩去刺史府,對於老吳還沒起床這件事她表示奇怪,卻沒有深思。
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邊出了一個大叛徒。昨天晚上趁她歇息的時候,已經向敵方完全交底,把她兩年經歷了什麼都告訴了邪惡的大蜘蛛,而且還把昨天晚上她回來之後的反應,以及和阿岩說的那些話都事無巨細一一相告。
老吳昨天深夜回到客棧時,是拖著疲憊的身軀,並且滿足地抱著他的一箱金子入睡的。
所以,他今天早上當然不願陪顧朝歌早起。
顧朝歌今天去刺史府,帶著小跟班阿岩,特別有底氣。士兵知道她是來換藥的,引她去臥房見伊崔,伊崔剛剛洗漱完畢,並未更衣,反正換藥還需要褪下衣物,他也不介意讓朝小歌看,於是便直接吩咐顧朝歌進來。顯而易見的,他消瘦的身軀裹在鬆鬆垮垮的袍子裡,頭髮披散,皮膚蒼白,看得顧朝歌兩眼發直,那種想不管不顧把他推倒的「勇敢」想法再次冒頭。
「朝小歌?這是?」伊崔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眼神亮晶晶的,他莫名覺得十分愉悅,勾起唇角問︰「這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啊,哦,是的,」顧朝歌沒有疑惑伊崔怎麼知道,她沉浸在剛剛那個想法裡無法自拔,心不在焉地把阿岩往前推了推,「阿岩,去給伊大人換藥。」
「怎麼,不是你親自來嗎?」伊崔注視著她的眼睛,低低道︰「我比較喜歡你親自動手。」
「換藥這種小事,阿岩做得很熟練了,不需要麻煩姐姐,」阿岩把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很認真地告訴伊崔,「伊叔叔,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嗎,姐姐給你換藥,不如我來得方便。」
伊叔叔?伊崔完美微笑的表情出現一絲龜裂。他還不到三十,卻被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大的少年喊叔叔,雖然知道這少年實際只有十一歲,可是……
為何朝小歌是「姐姐」,而他卻是「叔叔」?
伊崔抬頭去看顧朝歌,見她和阿岩對視,兩個人互相笑著,笑容很有幾分隱秘的古怪。他靈光一閃,猜測著大概就是老吳昨天沒有聽見的,朝小歌教阿岩進行的對他的「報復」計劃。
實在是……幼稚。
伊崔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地褪下外袍︰「那便拜托阿岩了,還請換藥吧。」
咦,好像很好說話,沒有姐姐說的那樣可惡嘛。阿岩心裡覺得奇怪,很認真地點點頭,拍胸脯︰「包在阿岩身上。」說著他便偷偷去看顧朝歌的反應,然而顧朝歌驀地轉過身去,他什麼也看不見。
姐姐在幹什麼?阿岩覺得奇怪,他拆下伊崔包扎的白布,重新給他清洗上藥,一邊做手頭的事情一邊心想這個漢人好瘦好白啊,日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感覺他的皮膚白得在發光。
真是太不男人了,在他們的寨子裡,男人要有健壯的身軀和黝黑的皮膚才會有女孩子喜歡。
姐姐為什麼喜歡這種貨色?
阿岩繼續奇怪著,並不知道現在他的姐姐滿腦子都是不能看,絕對不能看,太白了他在發光啊啊啊啊,好想撲過去親他,畢竟那麼久沒見了她真的好想好想他啊!本來以為自己沒有那麼喜歡他了,誰知道再次見面還是發現自己喜歡他,一點都沒有少啊!他脫衣服的時候幹嘛對她笑,他知道自己喜歡他,對他根本沒有抵抗力啊,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可惡的大蜘蛛!
顧朝歌瞪著窗戶發呆,做著意志上的極大忍耐,同時覺得今天帶阿岩來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
她在心中天人交戰,臉上卻面無表情,拜大巫的「試煉」所賜,她現在能將心思掩藏起來,改用面無表情替代。雖然透過她的眼睛能看出些東西來,不過因為她現在是側對著伊崔,望著窗外,伊崔根本看不見她的眼神。起先,他自信地以為她是在害羞,可是,她就好像釘在那兒一樣,不說話,不笑,也不偷看他。即便他在換藥過程中故意呼痛,她也吝嗇於施捨給他一個眼神。
她抿著唇,直視前方,如一尊雕像一樣不為所動,看起來居然有幾分……冷漠。
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
伊崔蹙眉,難道老吳的傳遞有誤,她其實是在努力的……遠離自己?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伊崔心驚肉跳。
因為喜歡他又得不到回應,所以再次見面後,她決心遠離自己,斬斷情絲?
所以她帶來阿岩,不僅僅是為了「報復」他嗎?伊崔驀地開始心慌,這時候阿岩已經為他換好了藥,起身收拾東西,而顧朝歌也收回了黏在窗子上的目光,她淡淡看了伊崔一眼︰「伊大任請先更衣吧,稍後我為你看診,談談右腿的事情。」
她真是盯著窗子努力了很久,才能夠做出對他的上半身毫無感覺得樣子,連眼神也很到位,顧朝歌自我感覺特別完美。
根本不知道伊崔看得多麼心慌。
他在想果然昨天就應該把話說清楚,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和想法。
不遲,今天完成也不遲,一會她要給自己看診,找個由頭把眾人趕走,把這個叫阿岩的小鬼頭也趕走,他就有機會和她說話了。這一次,他要死死握住她的手,好不教她逃跑,然後和她說昨天親她的原因,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她一定會愣神,然後他就趁機把她抱在懷裡,親她,然後讓她同意立即定親。一定要把她親得暈頭轉向,她暈乎乎的時候會什麼都說好,然後反悔都來不及。
大蜘蛛陰暗地計劃好了一切,只待實施。
事情起初進行得很順利,士兵都守在門外,顧朝歌給他號完脈後,要看老大夫留下的方子。這時候盛三藉口說方子落在行李堆裡一時找不著,然後帶走阿岩,讓阿岩跟他一起去找。
這時候書房裡只剩伊崔和顧朝歌。
大蜘蛛伸出八條腿,蠢蠢欲動。
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成為獵物的顧朝歌,正蹲在那兒專心琢磨他的腿,這裡捏捏那裡扎扎,一會要求他把褲腿挽高一些,一會要求他感受一下某處有無痛覺。
她皺著眉頭絮絮叨叨︰「你這兩年總算有按照我的要求去保養,可是這條腿的情況還是繼續惡化,我會試著用那種秘術為你恢復,可是具體能恢復到何種程度我也沒有把握。而且大巫沒有告訴我的一件事是,秘術的副作用如何克服,那些蟲子的分泌物有些微毒性,會根據情況產生不同的副作用,但是目前的這些我都能治好。可是你的身體不好,恐怕要再調養一下才能實施,這次調養時間不會很久,我猜大概需要……」
她在很認真地和病人討論治療方案,奈何病人根本心不在焉。左耳朵聽右耳朵出,眼睛一直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唇瓣,想著如何能立即把大夫騙到手。
「朝小歌。」伊崔終於忍不住打斷她的滔滔不絕。
「什麼?」她抬頭。
伊崔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招手︰「你過來一下。」
「我就在這裡啊。」
「我的意思是,你站起來,走近一點,」伊崔語塞片刻,撒謊補充道,「你臉上似乎沾了什麼東西,我幫你取走。」
一聽是臉上有東西,顧朝歌重視起來,她依言走近,問︰「是髒東西嗎?」
「嗯,一點點,你閉上眼,馬上就好。」眼見陰謀達成,大蜘蛛緩緩地,朝她伸出了邪惡的手。
但是,就在他馬上就要抓到她的手腕,成功實施他接下來的一系列舉措時,突然間外頭傳來一陣騷動,然後——
「小淚包!」
「小淚包你在這兒吧,哈哈哈猜猜來的是誰!」
「哈哈哈當然是你師兄啊,還不快出來見我!」
褚、東、垣!
這、個、混、蛋!
伊崔的牙都要咬碎。他決定不理此人的大叫,想繼續去抓顧朝歌的手,可是顧朝歌卻猛地睜開眼睛,驚喜地跳了起來︰「師兄,我師兄也來了啊!」她胡亂在臉頰上抹了兩把,回頭問伊崔︰「抹掉了吧?」
伊崔想回答「還沒有」,可是她已經轉身跑出了書房,銀鈴般的笑聲隨風灑落︰「師兄,我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