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歐式白色雕花屏風,迎面便見燈光如流水傾斜。偌大一片區域,布置得像溫馨典雅的家居空間。唯獨正中放著張白色小圓桌,一個衣著精致的女人,娉婷坐於桌後。
簡瑤跟著薄靳言走過去。
不得不說,尹姿淇是個很有氣質的女人。穿一襲紅色露肩長裙,舉止優雅,連簡瑤這個女人見了,都要贊一聲大方性~感。不過目光流轉間,透著冷冽的氣場。顯得不那麼容易親近。
然而這種冷冽,在薄靳言走到她面前時,變成了女人味十足的嗔怪。她斜瞥他一眼:“終於肯跟我吃飯了?”
薄靳言沒搭理,自己拉開椅子坐下,看一眼簡瑤:“坐。”
尹姿淇站起來,淡笑跟簡瑤握手:“你好。”
簡瑤不卑不亢,笑意淺淺:“你好,董事長,我是簡瑤。”
三人落座。
尹姿淇側眸望著薄靳言:“還以為助手會跟你一樣,是個狂妄自大的孤僻怪人。”
她說得如此直接,簡瑤對她好感頓生,笑著答:“我當然不是。”
薄靳言這才擡眸看一眼尹姿淇,語氣譏諷:“你這麼評價我?”
尹姿淇咬著下唇,眸光流轉含笑望著他,正要說話,薄靳言卻忽的想起什麼,轉頭看著簡瑤,眼中隱隱透著寒氣:“你也這麼認為?”
簡瑤才不理他的寒氣,輕聲快速答:“是誰一聲不響把我調職的?”
尹姿淇看著他倆你來我往,有些意外,微微一笑說:“簡小姐,是我要靳言來公司調查的。他堅持要你到職了,才肯接手,所以只好調動你的工作。”
堅持要她到職才接手?
簡瑤心裏有那麼一點點被取悅了,看一眼薄靳言,笑著答:“沒事的,我願意參加。”
尹姿淇又說:“不過我以為你們倆都談好了。想不到他還是這樣不打招呼,我行我素……”
薄靳言打斷她:“我們已經談好了。就在剛才。說正事吧。”
尹姿淇但笑不語,看向簡瑤:“正式介紹一下,我是靳言的姐姐。”
簡瑤大概猜出他們是親戚,但沒想到是姐姐——因為完全沒聽薄靳言提過。像是察覺她的疑惑,尹姿淇淺笑說:“異父異母,靳言父親跟我母親都是再婚,知道的人不多。我們在美國一起長大。”
上菜之前,尹姿淇談及了案情。
“王婉薇的死,已經經過警方確認是自殺。我想讓你們調查的是兩件事:
一、她的遺書裏提到,壓力太大不堪重負,選擇結束生命。我不知道這個壓力,跟大客戶3部的工作環境是否有關系。如果是因為部門存在不人道的管理風格造成,我一定要搞清楚。所以,我想知道她自殺的具體原因;
第二、她的死因警方沒有公布,這是我要求的。因為她是註射過量毒品死的。我有聽說過,大陸一些公司,不少白領吸食甚至販賣毒品。王婉薇看起來是個非常柔弱的女孩,那麼大客戶3部、乃至整個公司,是否還有其他人吸毒?是否有暗中我不知道的毒品網絡?這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我決不允許,我的公司裏,有這樣的毒瘤存在。”
她一說完,簡瑤就陷入沈思。她沒想到,看似光鮮平靜的部門和公司,還有這樣汙穢的可能。當然她今天是感覺到,部門某些人有點微妙,但之前她是想,哪個部門沒有微妙呢?
薄靳言卻明顯沒有被尹姿淇的一番話打動,因為他無比奚落的反諷道:“噢,調查自殺原因、調查公司是否有毒品網絡——聽起來就像犯罪學一年級新生的入門練習題,好令人興奮。”
尹姿淇佯怒:“靳言!這個公司是薄叔叔和我媽的心血,你也有股份。我不能讓警察公開調查,但是你必須把這個問題解決。”
薄靳言卻看向簡瑤:“沒關系,我們有簡瑤。這個難度剛好適合她,就當給她練手了。”
尹姿淇一怔。
簡瑤卻完全不理他的胡言亂語,認真的對尹姿淇說:“我們會盡力的。”
尹姿淇這才點點頭,笑著說:“資料你們回去慢慢看,先吃飯,不談工作。”看向簡瑤:“我做主點了菜,不介意吧?”
簡瑤:“不介意。”
尹姿淇又看一眼薄靳言:“你當然是不介意的了。”然後吩咐侍者上菜。
前菜是些蔬菜沙拉,主菜尹姿淇給自己和簡瑤點的是牛排,給薄靳言是香煎鱈魚和檸檬蜂蜜鮭魚排。尹姿淇指著蔬菜、魚和湯,對薄靳言說:“必須全吃了,不能只吃魚。”
薄靳言淡淡的說:“多事。”但還是慢條斯理都吃了。
簡瑤看著兩人的相處,心想,這個姐姐在薄靳言面前還蠻有話語權的。
簡瑤吃了牛排已經飽了,蔬菜沙拉幾乎沒動。正安靜的坐著,忽的眼前伸過來一雙手——薄靳言把她的沙拉端到自己面前,非常自然的吃了起來。
簡瑤心頭倏的就被熨燙了一下。看他清俊漠然的側臉,仿佛也順眼起來,但在外人面前,也有些微赧。
一擡頭,卻見尹姿淇正看著自己,眸色淺淡。但她很快就移開目光,看著薄靳言,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沒開口。
於是簡瑤順理成章註意到,她那份沙拉也剩了大半,但是薄靳言沒有吃。
好吧,她有點無聊了莫名其妙了,怎麼會在意這種事?低頭繼續喝茶。
很快薄靳言也吃完了,優雅的用餐巾拭了拭嘴,看向尹姿淇,目光沈冽。簡瑤和尹姿淇都以為他要講什麼嚴肅的事,譬如他對於這次調查的態度或者策略。
誰知他不緊不慢的說:“調查結束後,請確保簡瑤依然能默默無聞的做她的小助理。我知道你最擅長控制輿論、掩蓋事實,所以,不要讓其他人認為,簡瑤是諸如職場小幹探、雙面女白領、公安部女間諜之類的莫名其妙的人。”
開車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八點多。夜色幽黑,天氣涼爽。簡瑤坐在副駕,想到他剛才的一番話,心情就變得……挺好。
車內安安靜靜,簡瑤開始沒話找話:“你跟姐姐感情很好。”
薄靳言開著車,雙眼直視前方:“抱歉,當事人沒感覺到。”
簡瑤托著下巴,看著他——這種事也要別扭?要不是因為姐姐,他怎麼會接新手入門級的調查案?
像是猜出她在想什麼,薄靳言眸中升起淡漠的笑意:“少見多怪。如果今天是你自殺,我也會查到底。”
簡瑤:“……我應該說謝謝嗎?”
她才不會自殺好不好?怎麼會有人用這種比喻,來表達對人的重視?
經過上一個案件,兩人好歹也有了些默契。一回到他家,就坐在客廳,一起看資料。
王婉薇,H省洛川縣人,在B市念的大學,單身未婚。簡歷普普通通,唯一特別點的,是父母離異,母親獨自將她帶大。母親自己開一個裁縫鋪,家庭經濟環境並不好。
上個月,公司大客戶中心(包括十多個部門)在某旅遊景點度假村召開年會,王婉薇在住所註射過量毒品自殺,第二天一早屍體被同事發現。警方還在她身上發現以前註射毒品的痕跡,以及一份遺書,故判定為自殺。
資料袋裏還有現場照片:她當時居住的別墅屋、屍體靜靜躺在床上的樣子、她的個人物品諸如箱子、衣物、耳環飾品等,還有當時別墅屋外的環境——幾間別墅屋簇擁在一起,據警方口供記錄,住在周圍的都是大客戶3部其他同事。
簡瑤拿起那份遺書的影印照片,遺書不長,但是字跡清秀端正,只是最後幾行有些潦草。她是寫給母親的:
“媽媽: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很對不起,我不能替你養老送終。我是怯懦的,一直不能叫你滿意,也不能帶給你想要的生活。現在我選擇離開,請相信這是對我最好的路,一定不要為我難過。人生有長有短,其實死只是一瞬間的事,沒什麼差別對嗎?
我曾經以為,未來是美好的。雖然我的條件很一般,但只要我努力,就能在這個社會獲得自己小小的一席之地。可是我錯了,媽媽,原來有些事,不是那麼美好。有些事,我怎麼努力也做不到,沒有別人聰明,沒有別人能言善辯,也不懂察言觀色。在市場銷售這個激烈廝殺的職位上,我做得一點也不好。我像個灰頭土臉的敗將,每天只能假裝笑容,躲在自己的小殼裏,一點點往回縮,直到縮到一個無底洞裏。
我甚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生活,變得那麼灰暗,那麼絕望……每天當我起床的時候,看著鏡中那個人,她是我嗎?為什麼像一個死去的軀殼,深陷泥潭,無力自拔?我都不敢回家,這一年都不敢,怕見到你。不是怕你打我罵我,我怕你傷心。
媽媽,我做錯了好多事,一步錯,步步錯。我再也回不了頭。所以我不再回頭了,我選擇結束。
媽媽,我的銀行存折裏還有兩萬塊錢,密碼是你、爸爸和我出生的年份,連在一起。錢不多,對不起媽媽。
媽媽,別難過。做這個決定,對我而言是解脫。我改變不了命運,反抗不了命運,但我至少可以選擇結束,我的生命,終結在我自己手裏。
再見,媽媽。別難過,明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不孝女婉薇敬上。
XX年X月X日”
簡瑤放下遺書,眼眶濕潤,靜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兩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清了清喉嚨,看向薄靳言:“資料我看完了。”
薄靳言靠在沙發裏,雙手枕在腦後,長腿交疊,身姿舒展。他的情緒看起來沒有受半點影響。
“做我的助手,最不需要的就是多愁善感。可以調回正常模式了嗎?”
簡瑤答:“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除非你去找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一定得會釣魚、會布置你的家、會照顧沈默,還不嫌棄你的諸多挑剔!”
薄靳言瞄她一眼,但這次沒講話。
簡瑤很快平復了。
經歷過“殺人機器案”,看過那些無辜少年的屍身。再看王婉薇,她的確可憐,並且可能遭遇了打擊和艱辛。但是……無論多艱難,都要活下去,才是對人生和身邊的人負責。
她想,破案跟其他工作一樣,首先不能被前人已有的假設和結論影響,譬如王婉薇就一定是自殺而亡。於是她問:“是不是因為這份遺書情真意切,所以警察判定她自殺?這一點沒問題吧?”
薄靳言:“情感,是最無法科學量化判斷的東西。如果僅憑這一點判定是自殺,那麼他殺要偽裝成自殺實在太容易了——兇手只需要假想自己快死了,然後寫一段話就行了。”
簡瑤心想他說的也是,就望著他,等他的專業分析。
薄靳言迎著她關切的、隱隱透著求知欲的目光,靜了一瞬,擡手扶住額頭:“我討厭新生入學題。簡單到無趣。”
“快說!”
薄靳言這才閉上了雙眼,低沈而流利的開口:
“這的確是她為了自殺準備的遺書。
首先,她寫遺書時,並未受人脅迫。因為字跡流利,諸多連筆,一氣呵成,除了最後幾行字跡略為潦草——因為寫到結尾情緒已經很激動。如果是受脅迫,筆跡大多會有停頓或者筆誤;
除了這一點,還有相當多的佐證:例如,她在遺書中用到很多抽象比喻,敗將、殼、無底洞、深淵;還有不少重復的語句,譬如‘媽媽,別難過’;有些話也沒頭沒尾,譬如‘我的生活變得灰暗、骯臟’……知道偽造書信的人會怎麼寫嗎?或者是脅迫她的人?上述都不會有,他們會要求她寫得盡量清晰、簡潔、直入主題、邏輯清楚,避免看起來有漏洞。而這份遺書,處處看起來都有文筆上的小毛病和小習慣,這才是一封真實的遺書。
所以,說謊的人會盡量圓謊,講真話的人,才不會顧及那麼多。”
簡瑤點點頭,薄靳言又說:“此外,句式上也有鮮明的個人特點:她習慣用排比句‘沒有……沒有……’、‘那麼……那麼……’;喜歡用主謂結構,不喜歡用動賓結構;當然,你說的情真意切也勉強算一點,因為她的行文還透出文藝青年的傷感。”
簡瑤把遺書又看了一遍,果然每一點都如他所說。感慨之余,又擡起頭:“你分析得很透徹。”
薄靳言眼中倏的閃過一絲笑意。
簡瑤又問:“那現在我們怎麼做?”
薄靳言答:“先從調查自殺原因入手。搞清楚關於她的一切,如果有毒品網絡,自然也浮出水面。”
“怎麼入手調查?”
薄靳言又靜了一瞬,問她:“女人自殺有哪些原因?”
簡瑤想了想答:“工作壓力、感情問題、經濟壓力、身體疾病……”
薄靳言臉色有點臭。
“太好了。”他說,“以上各方面,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你決定吧。”
對於一個鐘愛連環殺手的犯罪心理學家,以上各方面確實相去甚遠。簡瑤也懶得鞭策他了,反正真的工作起來,他自然會又變得嚴肅冷漠認真霸氣。
“那就先從死者的背景調查開始吧。”簡瑤說。
這話卻叫薄靳言擡眸望著她,淺淺笑意如星光浮動在眼中,語氣有點意味深長:“你看了犯罪心理學的書。”
簡瑤微赧,語氣卻淡定:“職場女幹探嘛……應該的。”
小劇場——處男是怎麼煉成的
有一次,簡瑤跟傅子遇聊天,好奇的問:“為什麼薄靳言26年都沒交過女朋友?”
這太少見了。雖然他性格有點點傲慢,有點點霸道,有點點難相處……但各方面硬件條件還是很強的啊,她不信沒女人喜歡他。
傅子遇深沈的答:“小姐,你考慮過他的年齡麼?”
“年齡?”
“嗯,天才也有天才的悲哀。他14歲上大學,17歲提前畢業,21歲博士提前畢業……這意味著,他永遠比身邊的女人,小很多歲。”傅子遇說。
哦……
“不過美國不是挺開放的嗎?”簡瑤問。雖然她自己二十多歲,絕對接受不了跟十幾歲的男孩戀愛。但是美國嘛……
傅子遇輕蔑搖頭:“他怎麼會找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
“為什麼?”
傅子遇一楞,他這麼說完全是直覺,還真沒想過為什麼。他就覺得薄靳言會找個比自己小的,譬如他眼前這一款——清秀白皙斯文,偶爾霸氣彪悍。
這廂,簡瑤卻已了然點頭:“我明白了。”笑瞇瞇望著傅子遇:“是因為他戀愛情商低吧?如果再找個年紀比自己大的,情商差距就更大了,越不過的鴻溝啊!”
傅子遇呆了一瞬,倏的爆笑出聲:“正解!正解!噢,我苦思了多年的問題,你終於找到了答案!”
他倆笑得正歡,在客廳看書的薄靳言察覺動靜,一聲不響走過來。
“你們在聊什麼?”
傅子遇狹促的答:“在聊你的過去。”
薄靳言挑眉——他的過去啊……
在所有人眼裏,他的過去一片輝煌。這一點他也知道。
再看簡瑤,眼睛彎彎,笑意如星光點點。
她……這麼喜歡他的過去啊……
薄靳言愉悅而淡定的又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