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闊的機場大廳裏,燈光璀亮,人潮不息。廣播裏不斷重復著飛機起起落落的消息,就像B市這座城市的基調:繁榮、忙碌、疏離。
李熏然點了支煙,坐在吸煙室角落的椅子裏。靜靜抽了一會兒,掏出手機。
那是前天跟簡瑤在護城河畔拍的照片。她娉婷立於陽光下,笑容恬美。而他站在她背後,一只手搭在漢白玉扶欄上,一只手擁著她的肩,笑意散漫肆意。
凝望了一陣,李熏然微微一笑,熄了煙,把手機收回褲兜裏,站起來轉身。
他怔住了。
簡瑤就站在門口。四目凝視剎那,她似乎也有一絲遲滯,然而就微笑望著他。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
李熏然只覺得胸膛中那顆心,就這麼被她的笑容,扯了一下。
靜默片刻,他也笑了,走到她面前,抄手望著她:“你怎麼跑來了?”
這一次,他的簡瑤,聲音裏透著一絲澀意:“你還打算不辭而別嗎?”
李熏然沒出聲。
兩人靜靜望著彼此,門裏門外,身後人來人往。
幾乎是同時,他們都露出笑容。李熏然長臂一勾,將她抱進了懷裏。
簡瑤也輕輕抱著他的背。他的懷抱寬闊而堅實,還有淡淡的汗味。
雖然小了三歲,從小跟著他長大,但她從沒當面叫過他“熏然哥”。李熏然就是李熏然,當她需要的時候,無論他們是相聚還是分離,他總是會站在某個地方,漫不經心的鼓勵她:“簡瑤,這點困難算什麼?別跟我扯。”“嗯,這樣才像跟過我的人。”
什麼都不必說。她最重要的朋友,她永遠不想失去的人。
而李熏然摟著懷中女人柔軟的腰肢,聞著她耳鬢清香的氣息,雙臂緊緊一收後,松開了她。
“怎麼跑進候機區的?”他問。
簡瑤掏出脖子上掛著的警察工作證:“還挺管用的。你以前是不是到哪裏都暢通無阻?”
李熏然哈哈一笑,將她肩膀一勾:“走吧,我差不多該登機了。”
“嗯。”簡瑤也噙著笑,跟他並肩而行。前方是一條敞亮的走廊,走廊盡頭,就是開闊的候機廳,許多人聚集在那裏。而相隔數米的玻璃窗外,停機坪燈火寂靜,一架飛機正緩緩逼近。
“你的新晉男友沒跟過來?”李熏然步伐悠閑,含笑問道。
“沒,他在家呢。”
愛情有很多種。而李熏然對簡瑤的感情,大概就是介於愛和友情當中那種。
從小就跟著他的丫頭,熟得不能再熟。當她從白嫩嫩的小團子,長成婀娜秀美的姑娘,身邊多少哥們兒,攛掇著想追求,都被他攔了。有人來找茬:“李熏然,不是自己想追吧?真夠兄弟啊你。”他擡起冷峻的眼,盯著那人:“她是我妹。我能準她早戀嗎?”
可內心,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嗎?當時十八歲的李熏然,也不知道。她對他是不可或缺的,誰也別想攪合。可若說是愛情,又少了很多激情,好像還不夠。而且,她還太小了。
真正對她動了念頭,是他高考結束,拿到警校錄取通知書。要到外地讀書了,臨走前夜,他去她家,想找她吃宵夜。
走到門外,卻聽到簡萱帶著哭意的聲音從裏頭傳來:“姐,你舍得熏然哥哥嗎?”
那時候,簡瑤才十五歲,簡萱十二歲。李熏然聽著兩小姑娘討論自己,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從虛掩的房門望進去。
這一望,卻楞住了。
他的白凈柔美得像玉一樣的姑娘,就坐在床頭,擡起纖纖素手,擦掉臉上的淚。
“我舍不得熏然哥……”她輕聲說,“其實我也想讀警校的。”
李熏然就覺得心頭像是被什麼,狠狠捶了一下。
簡瑤很堅強,從小到大,他幾乎就沒看她掉過眼淚。可原來她這麼依戀他,依戀她的“熏然哥”。
李熏然的心“突突”的跳,有種陌生的、但是又明了的情愫,湧上心頭。他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離開。
躺在家裏的床上,李熏然看著警校錄取通知書,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他要去告訴她,他會等她。等她長大,等她十八歲高考完。然後他們可以談一場戀愛。
他是陪著她長大的男孩,也許今後可以一直陪著她到老。
然而當他再次走出臥室,卻見簡瑤媽媽,正坐在客廳,跟自己的母親聊天。
“你真不讓簡瑤念警校?”他母親問,“其實現在做警察挺好的,也不會有以前那麼危險了。”
他心念一動,站在門口沒出去。
簡瑤媽媽臉色平淡的搖了搖頭:“我不讓她念。我也不怕你不好想,現在雖然兩個孩子關系好。但是以後,我也不想簡瑤找個當警察的。我不想她還記著從前,我已經記一輩子了,她還小,又不像簡萱傻乎乎的,自己很有心思……唉!”
他媽媽拍了拍簡瑤媽媽的背:“我明白,熏然就跟她哥哥似的。這兩孩子都這麼聽話,我們也算是省心了。”
李熏然大學也交過個女友,也曾有過熱情似火。到後來女友不肯陪他回家鄉,也就分了。然後就一直淡淡的,提不起談戀愛的興趣。
去年冬天與簡瑤重逢,著實令他歡喜了一番。但這種歡喜,是溫暖而柔軟的悸動,就像甘冽清泉澆灌心頭。他覺得,當然與男女之情無關。
看到簡瑤成為薄靳言的助手,跟著他跑前跑後時。李熏然心裏也會有那麼點吃味。
但是也還好。他對她的感覺,也只是一時沖動,本就不算濃烈,所以十八歲時才能輕易割舍。那一點點近乎塵封的感覺,與他們多年來固若金湯的深厚友誼相比,根本不算什麼。而且她在B市、他在家鄉;她母親也不贊同;她對他也沒有感覺……
所以說,這世上許多看似放蕩不羈的男人,實則心細如發。正因為看得透、放得下,所以他總是活得坦蕩。
直至兩個月前,他在一起案子裏身負重傷。他只身制服了五名罪犯,被其中一人連捅數刀。
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看到心靈深處的幻象。瀕死那一刻產生的幻覺,他記得很清楚。他看到道道白光在面前閃過,看到鮮血塗遍渾沌的世界。
然後他看到了父母。他穿著筆挺的警服,與他們微笑擁抱。
最後,他忽然到了一個滿是血泊的房間。
那是個九十年代裝修風格的屋子,組合家具櫃上放著20寸的彩電,沙發是老式彈簧的。地上躺著幾個血肉模糊的人。
許多人在混亂的走,許多人在哭。他剛走進去,就踩到了血水了。
然後他聽到有人說話:
“全死了,只有兩個孩子活了下來。”
“小的抱出去了,大的抱著老簡……不肯走。”
“她看到了,怎麼讓她看到了!”
“熏然你怎麼也跑進來了……快把兩個孩子都送走。”
然後忽然就有人,把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推到他懷裏。
他低頭看著她,小小的臉,煞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的瞪著。她不哭也不鬧,就只用那小小的胳膊,緊緊的抱著他。他也抱著她。
兩個孩子就這麼抱著好幾天,任誰勸也不松手,不說話。直到最後,一起睡著了,才被大人們分開。
那一年,他十歲,她七歲。
他一直以為,曾經對她不過是一時心動,宛如春夢了無痕。卻原來從那麼早的時候,就把所有憐惜都給了她。那淡若流水的感情,竟也是情根深種,臨死都無法割舍。
簡萱放暑假在家,經常到醫院照顧他,有一天拿起他的手機:“剛剛有姐的未接來電啊,她還給你發短信了。你……還是不回嗎?”
他笑著說:“不用了,你姐要知道了,還不把工作丟下跑回來?她才剛畢業上班,別影響她。”
簡萱看著他,咬咬下唇沒說什麼。
但李熏然很清楚,自己只是不想讓她心疼罷了。他是男人,也是警察,哪怕為了破案骨頭斷成渣,也不要讓他喜歡的女人,傷心掉眼淚。
他遲到了七年。等他好了,就去找她。
登機口前,旅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李熏然轉身看著簡瑤,什麼也沒多說,含笑揉揉她的頭發。
簡瑤也笑:“過年回去再找你。”
“嗯。”
兩人靜了片刻。
燈光如水,夜色如夢,旅人匆匆。唯有他倆矗立其中,安靜相對。
“簡瑤。”他忽然輕喚一聲。
簡瑤:“嗯?”
他微微一笑:“你看誰來了?”往她身後一指。
簡瑤心裏“咯噔”一下,不會是……她立刻回頭,卻只見些陌生的面孔,沒有那家夥桀驁的身影。
她疑惑的轉頭看向李熏然,誰知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經壓了上來。
腰間一緊,被他摟住了。年輕男人熾熱的唇,重重壓住她的。舌頭毫不猶豫的長驅直入,纏繞著她的,用力追逐。陌生的男性氣息完全侵占她的口腔,每一次舔舐吮吸,仿佛都帶著強烈決絕的意味,像要將她的唇舌吞噬幹凈。
簡瑤只滯了一瞬,就用力推開他。但不用她推,李熏然已經驟然松手,徹底放手,往後推了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冷峻而漂亮的臉似乎也湧起緋紅,眼神卻是暗沈的,唇上仿佛還殘留著水色。
簡瑤的心突突的跳,望著他,什麼也不能說。
他卻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唇。
“就這一次。”他慢悠悠的說,“你也不能讓我白來一趟。”
簡瑤心中狠狠的酸了一下。
他卻粲然一笑:“成了,我走了。別忘了你說的,冬天回來一起玩。”他轉身就走,步伐利落,眼看就要進入登機口。
“熏然!”簡瑤喊道。
他腳步一頓。
“一路平安。落地給我短信。”
他沒有回頭,揮了揮手,語氣溫和:“再見,簡瑤。”
再見,我懵懂無知的愛了這麼多年的女孩。
簡瑤今天是開著薄靳言的大切來的,駛出機場高速、進入市區已經八點多了。滿城華燈初上,夜景瑰麗而遼闊。
過了一會兒,她的眼角就泛起陣陣鹹濕,視線也有點模糊。打開車窗,夜風吹進來,慢慢就幹了。
推開家門,就見客廳燈光澄亮,電視裏在放紀錄片《拍案說法》,卻不見薄靳言的身影。
她換鞋進屋,卻聞到一陣濃濃的,混雜著黃油、藍莓和牛奶的香味。
她有點不可思議的走到廚房,果然就見薄靳言穿著筆挺的襯衫西褲,還圍著條黑色長圍裙,戴著厚手套,姿態倨傲的立在流理臺前。
冷酷清貴的外形和溫馨居家的裝扮,同時出現在他身上,感覺矛盾又古怪。但他一臉理所當然的淡漠,只回頭掃一眼她,繼續盯著烤箱。
簡瑤走過去:“你在做什麼?”
他戴著手套,不方便抱她。將雙手背到身後,微微彎腰,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在你去送別那位暗戀你的男士時,你的男朋友,正在家裏辛勤的為你烘烤手工餅幹。”
簡瑤微楞。
今天下班時,她說要去送李熏然,薄靳言淡淡說:“OK,走。”她不得不糾正:“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當時薄靳言眸色深沈的看著她。
她還想他不會吃醋生氣吧?誰知他只說:“註意安全,早點回來。”
簡瑤當然沒有告訴他,李熏然喜歡自己。見他如此反應,還想著他並不太在意李熏然。誰知剛回來,他就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他居然看出李熏然喜歡她?
薄靳言當然是看出來了。
身為一個心理專家,雖然他曾經在感情上表現遲鈍,但那並不代表他的感覺遲鈍。事實上,從與簡瑤相遇第一天開始,他就察覺了自己對她的好感。
問題是,因為完全沒跟女人相處過,他一直以為那份好感,是類似於跟傅子遇的友誼罷了。
直到這份好感,強烈到他想要徹底占有她。
所以一旦明白這就是愛情,再輔以心理學和微表情的專業知識,他怎麼可能看不出李熏然看著簡瑤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聽到她要去一個人送李熏然,薄靳言心裏當然是不舒服的。但從小的教養和男士風度,讓他必須尊重女朋友的個人空間。
後來……他就去為她做餅幹了。
因為有一次她說過,某種配方的手工餅幹,味道最贊,令她欲罷不能。
四目相對,薄靳言的目光清亮,坦然自若。
簡瑤的心忽然變得軟綿綿的。這一晚心中那紛紛擾擾的情緒,仿佛都被他看似淡然,實則溫柔的目光包裹住。
她伸手,輕輕從背後抱住他的腰:“那謝謝你啊,辛勤的男朋友。”
交往了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這麼親昵的主動抱著他(其實才三天,但薄靳言認為時間不短了)。他唇角微勾:“你的手還真沒什麼力氣。”
再抱緊一點,女人。
不過,薄靳言做什麼事都不喜歡人打擾。烤餅幹也一樣,抱了一會兒,就趕簡瑤去客廳。
餅幹出爐,他先嘗了一片,眉目舒展。
很好,像是他烤出的餅幹。
一整盤餅幹搭配紅酒,再放上一株紅玫瑰。端到客廳,卻發覺沒人。簡瑤站在陽臺上,轉頭望著他。
陽臺的小圓桌上,點了一支蠟燭,火光跳躍,映著她溫柔的臉和眸光。
噢……她真浪漫。
薄靳言放下餅幹,低頭吻住她。
“我們聊天好不好?”她問。
“嗯?”
“我想跟你講小時候的事。”
正吻得專註的薄靳言微微一怔,隨即大手鎖緊她的腰:“非常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