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怒斥原國欺人太甚,撕毀盟約的文書送傳來之時,杜晏的手邊,恰好放著此前成瑜求娶長公主之文書。
打發走來自成國的信使,杜晏神差鬼使地拿起那封求婚文書又看了一遍。
此封文書之中,成瑜措辭有些奇怪,通篇只稱長公主,並未提到原寧名諱。更讓人不可理解的,是成瑜求娶長公主的行為。
成瑜離開之後,杜晏已然做好對方毀約之準備,然而他卻沒有料到,成瑜會通過這種方法來毀約。
成瑜要毀約,藉口有很多,他卻偏生選擇求娶公主聯姻。
其實如果杜晏當真是一心只有霸業的君主,此時最為正確的做法便是將原寧遠嫁成國。暫且穩定盟國關係,整頓朝綱之後,再擇機滅成,一統天下。
至於雙生妹妹或是親生女兒,在自古以來的帝王心中,永遠比不上千秋霸業。好在杜晏的目的,從來不是一統天下。
不然原寧的命運,大概比之電影院劇情中也好不了多少。難道這次的事情真讓成瑜恨自己入骨,才會完全不顧及原寧是否無辜,將她當做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就在杜晏心中有些五味陳雜之時,一個意外的客人到來。
原寧站在門口,有些遲疑地喚一聲:“兄長。”
自鳴鳳殿大火,成瑜逃離之後,原寧就一直有些心虛不敢見杜晏。她知道自己兄長聰明得很,這些事情只要略微一想,就知道成瑜自地牢中脫身的事情和她脫不了干係。
原寧躲著不敢見杜晏,杜晏也政務繁忙,兩兄妹算下來,竟是從成瑜離開之後,就再沒見過一面。
杜晏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原寧,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稀客,孤還當你已經不記得自家兄長了。”
原寧訕訕一笑,把背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兄長,我給你做了桃花餅。”
杜晏看他一眼,微微點頭,示意她進來:“待我批完桌上文書。”
原寧很是討好地把糕點擺在床邊幾案之上,又吩咐侍女擺上小爐子燒著水準備沏茶。忙好這一切後,她就托著下巴安靜等著杜晏忙完。
杜晏忙完之後,便在原寧對面落座:“說吧,今日來尋我是何事?”
不想,杜晏一語才出,就見原寧向後挪了挪,隨後便行了個稽首大禮。
杜晏有些驚訝:“你這是何意?”
原寧直起身,道:“成王乃是我放走的,要不是兄長看在兄妹情誼之上,早就將我拿下問罪。”
“……”杜晏並沒有否認,現下成瑜已經走了,就算原寧知道真相也改變不了什麼。
“當時我說兄長你無情無義心中只有千秋霸業,是我錯了。”原寧坦言道。
聽到這句話,杜晏立刻明白了原寧為何會突然找上門來賠罪,他問:“你知曉聯姻之事?”
原寧苦笑道:“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我又怎會完全不知。你如是心中只有千秋霸業,又怎麼一口回絕聯姻一事。”
杜晏開口道“此事同你無關,我明知同成瑜終有一戰,又怎會將你置於那等不堪境地。”
“我,我願意前往成國聯姻。”
杜晏一愣,卻見原寧神情認真,不像是說笑的樣子。他捏了捏眉心:“你可知曉,前往敵國聯姻的公主,之後都是多麼淒慘的下場嗎?”
“兄長,明明現在將我送去聯姻,是最合適的做法,你卻一口回絕。”原寧愈發不明白杜晏的做法,“當初明明把成瑜殺掉,才是最合適的做法,你為何又只是把他關起來。”
原寧越說越激動:“你明明也顧忌著同成瑜的兒時情誼,你明明心軟了,又為何總是要擺出一副無情無義的樣子來。”
原寧雖是天真,性格中卻又有著固執衝動的部分,杜晏有些擔心她會不會在衝動之下,做出什麼打亂計畫的事情來,便只得耐心勸說。
“天下之勢,分久必合。祁子觀星蔔筮結果稱帝星漸明,天下之勢,你我都無力改變。”
杜晏歎了口氣:“寧兒,原成二國,終將不能並存,過去的事,便是過去了。放在心底念念不忘,于我于成瑜於你都沒有任何好處。”
原寧卻道:“那我只是想替兄長出份力……”
“寧兒,即便是將來我敗了,那也不過是技不如人罷了。孤還不必落得用自己妹妹的一生幸福來謀劃天下的下場。”
***
咕——
一隻信鴿落在窗臺之上,成瑜放下手中文書,起身走去。
他抬手取下鴿腿上所綁竹筒,又自竹筒之中,抽出一卷密信來。
只是瞟了一眼開頭,成瑜臉上神情微微一動,便將密信收到掌心。坐回塌上之後,他才帶著些小心翼翼的神情展開細讀。
因為這封密信,來自原國王宮中的暗線。
成瑜自鳴鳳殿逃離後,他埋在原國王宮之中的暗線,大多被杜晏順藤摸瓜查了出來。
他煞費苦心留下的暗線,如今只留下原寧身邊的一人。此人跟在原寧身邊,接觸不到機密事宜,甚至連接觸杜晏的機會都不多,便也就沒有暴露。
關於原寧的消息,對於成瑜來說沒有任何價值,暗線自然便不會冒險傳遞消息出來。如今是他第一次送密信過來,自是同杜晏有關。
密信之上,是原寧同杜晏的一次長談。
成瑜垂目細細看了許久,嘴角終是勾了勾:“果然如此。”
其實密信之中,杜晏並未言明當初暗算成瑜之事究竟是為何,然而他卻沒有反駁原寧的說法。
看著信上的字跡,成瑜又回想起當初之事來。
那日,被杜晏使計關於地牢之中後,成瑜一時之間,確實是無法接受。
他在成國收到杜晏送來的信,見到對方信中隱晦提及的思念之意後,甚至沒有片刻猶豫,就混在使者團中前往原國,只為見上一面。
在路途之中,成瑜甚至考慮過同杜晏共治天下的可能性。然而,杜晏的那杯酒,將他胸腔中那顆火熱的心,澆了個透心涼。
就在被關於地牢之中,成瑜心中幾乎一片死寂之時,原寧卻突然闖入地牢之中。
原寧一見其中的情況,表現得極為激動,並表示要去質問自家兄長為何要做出這些事情來。當時成瑜的心完全沉浸於痛苦之中,也就沒有阻止原寧莽撞的舉動。
在原寧第二次進入地牢的時候,成瑜卻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杜晏行事周密,心計過人。單憑單純的原寧,怎麼可能一次又一次的瞞過杜晏的眼睛,闖入這鳴鳳殿的隱秘地牢之中。
除非這一切,皆是杜晏有意為之。
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成瑜試探地將自己的權杖交予原寧,讓原寧到聚才樓去尋人。
成瑜從未在杜晏面前刻意隱瞞過他同聚才樓的諸多聯繫。
若杜晏真是要置他於死地,或是要借此機會成就霸業。他定然不會讓原寧如此輕易同聚才樓中的成瑜的手下聯繫上。然而一切都十分順利,原寧帶來了他埋在聚才樓的暗線,很快便將他從地牢之中救出。
從那昏暗無光的地牢之中離開的時候。成瑜覺得自己從未看清杜晏。無論是當初那個表面惡毒的長公主還是現在這個胸有溝壑的原王。
雖是滿心疑慮,成瑜那顆冰封的心,卻又悄然跳動起來。他將一直帶在身邊從未離開的雜佩交由屬下,囑咐對方擇機放入杜晏寢殿。
臨走之時,成瑜一把火燒了鳴鳳殿。他以此舉,在同過去告別,同過去那個長公主告別。
出城之後,成瑜突然心中一悸,便神差鬼使的勒馬回身。
遠處城牆之上,他見到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身後是被鳴鳳殿大火映得發紅的天,和漫無邊際的積雪。
一切的界限皆是模糊的,城牆之上的人,在成瑜眼中卻是莫名清晰。
在這一刻,成瑜總算是明白。
那人並非是翱翔天際的鳳凰,僅是梧桐露水尚不足以供養他。他始終立於雲端之上,縹緲且捉摸不定的,若是沒有最為強大的實力,永遠也無法將之握在掌心。
成瑜看著風卷起那人的披風,看著那人拉開弓弦。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對著自己拉開弓弦的女童,成瑜突然就有些心意相通之感。
杜晏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斬斷兩人之間的過往情誼,為了今後兵戎相見之時,彼此都無後顧之憂。
箭矢破空而來之時,成瑜沒有動。他知道杜晏不會殺他,對方既是能放他離去,便不會殺他。
這一箭,大抵上是要讓他受些傷,借此徹底恩斷義絕。
成瑜等著劇痛傳來,卻只聽到哢擦一聲,頭上玉冠應聲而碎。
玉冠落於雪地之上時,成瑜呆了一瞬,隨之湧上心頭的,卻是欣喜之意。
那人終究還是心軟了,即便一路都狀似無情地走了下來,在這最後時刻,他還是不忍傷了自己。
在想明白的瞬間,成瑜覺得臉頰有些冰涼,他心中疑惑,為何明明是絕處逢生的喜悅之情,為何會流淚。
他伸手摸了摸臉頰,喃喃道:“原來是下雪了。”
成瑜最後看了一眼城牆上的人,雖說仍舊不知對方目的,卻已經知曉對方前行的道路是何方向。
如你希望同我在戰場之上相見,那便如你所願。你想要去往何處,我會同你並肩而行。
成瑜調轉馬頭,疾馳而去。待到再度回到此處的時候,他定是會知曉一切,也再不會讓這片天邊雲,再從掌心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