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練箭練得太狠,以至於姜顏第二日醒來時,從肩頸到腰背,從手臂到指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連抬手梳洗都艱難得很。姜顏這才嘗到急功近利的惡果,疼得齜牙咧嘴,歪在床上不願起來。
「阿顏,早膳時辰到了,快些起來!」阮玉望著被褥裡哼哼唧唧的某人,無奈一歎,只好喚來鄔眠雪一起幫忙,將姜顏從被窩裡刨了出來,幫著她梳洗穿戴齊整,如同扶著老嫗一般帶她前往會饌堂。
用早膳時,姜顏酸痛的手一直在抖,筷子拿不穩、碗也端不住,喝了幾口粥水便再無胃口。
上午在博士廳考課,要做文章,岑司業和記錄考勤的監丞大人皆已在廳門口等候。姜顏強忍著腰酸背痛向夫子們行禮,因動作僵硬,這禮行的不倫不類,惹得岑司業側目。
而廳內,大多數學生已先一步落座,姜顏一眼就望見了正在研墨的苻離。苻離亦在此時抬眼,見到她以彆扭且緩慢的姿勢挪了過來,研墨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低頭做自己的事。
昨天的事,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緘默。
再者身體不適,姜顏也沒力氣同苻離橫眉冷對,只是咬牙蹙眉,緩緩屈起右腿,再躬身撐著書案一角,極其艱難地跪坐在軟墊之上。
坐好的那一瞬,她長長喟歎一聲,冷汗浸透了裡衫。
長達一個時辰的文章策論對姜顏來說,無疑堪比一場酷刑。懸腕執筆、端坐如鬆——平日裡再簡單不過的事,放到今日,全都亂了套。
因身體過度酸痛,且指腹有傷,手腕脫力,姜顏的手抖得厲害,縱使心中有經緯,一落筆卻成了蟲走蛇行,字跡歪曲潦草到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
姜顏心中哀戚,跪坐了許久的腿腳也酸痛不已。她實在受不住了,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四處巡視的岑司業,見他沒有留意自己,便擱了筆,不動聲色地伸了伸酸麻的腿……
就這麼一瞬,岑司業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的轉身,將正揉著小腿的她抓了個正著。
岑司業本就對她印象不佳,見她如此坐姿,更是怒火中燒,黑著臉道:「姜顏,何故亂動?」
姜顏忙恢復正坐,垂著頭小聲道:「回司業,無故。」
今日姜顏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古怪得很,三番兩次失禮於堂前,岑司業忍無可忍,遂執著戒尺負手朝她走去,行峻言厲:「你姿態鬆弛,想必是已做好文章胸有成竹了,老夫且來領教一番。」
完了!手根本不聽使喚,字寫得如同鬼畫符,定要被岑司業罰了!
姜顏如臨大敵,垂首低頭,咬牙閉目。
岑司業清雋瘦削的身形在姜顏面前站定,伸手將她壓住的那張卷子抽出來,迎著光抖開一看,頓時氣得鬚髮倒豎,嚴厲道:「字跡潦草至此,簡直不像話!」
岑司業這一喝,周圍諸生皆默默停筆,垂首聽訓。
四周靜得可聞落針,唯有岑司業因盛怒而急促渾濁的喘息聲。他指著姜顏道:「老夫一向訓導爾等『字如其人』,你如今這般行徑,到底是在愚弄老夫還是蔑視先賢?我看你不像個儒士,倒像個道士!這字貼於門上能辟邪!」
薛晚晴沒忍住,噗嗤笑了聲。這笑聲很輕,但在靜如死水的廳中卻無比突兀,岑司業橫眉一瞪,薛晚晴立即斂容垂首,不敢再逾矩絲毫。
岑司業看了看垂首不語的姜顏,又看了看那份歪七扭八的潦草卷子,越發氣人,便執著戒尺冷言道:「將手伸出來。」
姜顏攥著衣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臉騰地一下燥熱起來。她寧可岑司業將她趕出學館、面壁思過,也好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那人的面前挨板子。
「司業……」
寂靜之中,阮玉細軟的嗓音顫巍巍傳來,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為姜顏辯解一句:「司業,阿顏不是故意寫成這樣的!她的手……」
「擅自插嘴者,與其同罪論處!」
岑司業一喝,阮玉嚇得眼睛都紅了,唇瓣幾番顫抖,還想要再說什麼,姜顏卻無奈一笑,朝她搖了搖頭。
姜顏攤開掌心,將雙手舉至額前,平靜道:「學生知錯,謝司業教誨。」
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戒尺落下。她心下好奇,悄悄抬眼一看,只見岑司業神色複雜地望著她指腹上纏裹的繃帶,許久不言。
淡淡的藥香彌漫,苻離也看著那雙傷痕累累、尤自顫抖的素手,不知為何又想起了草靶紅心上的三支羽箭,以及在樹蔭下累極而眠的少女。
厚實的戒尺終究沒有落下,岑司業將那張字跡潦草的卷子揉作一團丟入紙簍,語氣雖然冷硬,卻不復先前盛怒,隻轉身道:「出去,面壁。」
姜顏如蒙大赦,起身去了思過牆邊。
外面的天兒極好,暮春時節,空氣中仍殘留著些許芳菲的馨香,夾著涼而不冷的一絲風。蒼穹湛藍,萬里無雲,麻雀在枝頭喧鬧,一隻黃粉蝶翩翩停留在思過牆上,姜顏盯著它,心中燥鬱一掃而空,仿佛連牆上的蠅頭小字也不沉悶了。
廳中的學生們陸陸續續交了卷,岑司業一一朱批點評,評出的第一果不其然又是苻離。姜顏不服氣,有些惡意地想:司業們真是偏心。苻離的文章雖好,但哪能次次都為第一?不過是看在他爹苻首輔的面子上罷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身後驀地傳來一聲低咳。
姜顏忙站直身子,旋身一看,來者並非岑冀,而是國子學的另一名司業荀靖。
比起岑司業,荀司業要面善許多。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捏著長須道:「不必站了,回去歇著罷。」
聞言,姜顏流露出些許訝然之色,下意識瞥了眼岑司業所在的方向。
似是猜出她的顧忌,荀司業又呵呵笑道:「不用看了,是修齊托我為你解禁的。有人同修齊解釋了你手上傷口的由來,他自知冤枉了你,又拉不下臉面見你,便托我前來。」
有人替她解釋了嗎?一定是阿玉罷。
姜顏這才放了心,腹誹道:岑司業這古怪彆扭的性子,倒與苻離如出一轍,怪不得他倆是王八看綠豆,越看越對眼!
荀靖又道:「去藥堂取些藥,回去好生歇息。念你身體不適,今日之文章,允你延遲至後日天黑前交來。」
姜顏一時歡喜,眼角帶笑,猛地彎腰道謝,卻因牽扯到痛處而齜牙咧嘴。
告別司業,姜顏步履蹣跚地離去,背影映著白牆黛瓦,倒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清麗灑脫。荀靖望著她歎了口氣,方整理好衣袖回到廳中坐下。
岑冀手裡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正在凝神思索什麼。荀靖走過去一瞧……呵,這不是姜顏未寫完的那篇文章麼?
字跡雖潦草歪曲,但若仔細瞧來,還是能分辨出許多句子。
「怎的又從紙簍裡拾出來了?」荀靖捏著鬍子看了許久,方笑道:「旁徵博引,氣勢恢宏,難以想像是個女娃兒做出的文章。記得月餘以前她剛來此處時,連文章格律都摸不清楚,短短幾十天便精進至此,假以時日,定能與苻家小子一爭高低。」
岑冀倏地合攏卷子,將皺巴巴的宣紙拍在案桌上,哼道:「不過是華而無實。」
荀靖但笑不語。
而那邊,正是散學午膳的時辰,長桌旁,姜顏趁齋長不注意悄悄拉了拉阮玉的衣裳,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阿玉,謝謝你替我解釋。」
阮玉挺不好意思的,小聲說:「阿顏不必謝我,我也沒幫上你什麼,岑司業那般惡狠狠地瞪著我,我便嚇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姜顏道:「後來我面壁的時候,你不是去向岑司業解釋了麼?若沒有你,我指不定還要被罰上幾個時辰呢。」
「啊?」阮玉一臉茫然,「我的文章沒有寫好,岑司業命我重寫,我便一直在位置上作文,並沒有去解釋呀。」
未料如此,姜顏也怔住了:「不是你?那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女人,你成功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