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到底還是沒有找到, 有些可惜。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姜顏挺後悔的。她一向自由散漫慣了, 成不成婚,和誰成婚, 都不是一塊殘玉能決定的, 又何苦在這關鍵時候還玉, 平白刺激苻離?
苻離那人, 有傲骨,也有傲氣, 哪能受得了當面退婚的屈辱?他這般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兩人都是少年意氣, 若生了嫌隙, 能否活著回朔州都還未可知。
回想昨夜苻離丟玉時的決然,姜顏有些不明白, 明明他覬覦這塊玉許久了, 應是早就籌謀退婚之事了, 可為何得償所願後他反而那般生氣?難道僅僅是受不了當面還玉的屈辱?
姜顏猜不透他,只好坐在門檻上,扭頭望著屋內閉目養神的苻離直歎氣。
似是有所感應,苻離卻在這時猛地睜眼, 對上姜顏的視線,漠然道:「看甚?」
果然由奢入儉難, 他恢復了初見時那般冷淡的態度,姜顏倒有些不適應了。她搖了搖頭,問:「你傷好些了麼?」
苻離卻調開視線, 「你我已退了婚約,我傷勢如何與你無關。」聲音淡淡的,聽得出壓抑了許多情緒。
灶上的高粱米熟了,冒著騰騰的熱氣,姜顏起身取了搪瓷碗洗淨,一邊盛高粱飯一邊解釋道,「即便沒了婚約,你我還是同窗,危難之時互相關懷有何不對?何況,你救過我的命……」
「你爹也救過我祖父的命,互不相欠。」苻離頓了頓,垂下眼道,「你若真想斷,便斷得乾淨些。」
斷得乾淨是何意思?大冷天的在危機四伏的戰場上分道揚鑣嗎?
姜顏心中的一點愧疚都變成了無奈,用斷了柄的木勺壓實碗中的高粱飯,哼道:「反正你也不喜歡我,誰退婚不都一樣?你若真面子上掛不住,我讓你也還我一次玉,回頭和長輩們說是我品行不端配不上你,如何?」
「這並非面子的問題。」苻離閉了閉眼,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索性扭頭不看她,模樣有些落寞。
一夜奔波,他整齊的束髮散亂了不少,鬢邊垂下兩縷亂髮,一身武袍血跡斑駁,和平日那副端莊雅致的模樣想比,反而平添了幾分少年俠氣。
姜顏放下勺子,望著苻離線條完美的側顏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會,有那麼一丁點兒喜歡我罷?」說著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丁點的長度。
苻離身形猛地一僵,膝上的五指握緊,幾乎是立刻反駁道:「誰喜歡你?自作多情。」
姜顏『噢』了聲,小聲道:「那就好。」
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了苻離,他幽幽望過來,眼神冷得很。
姜顏無視他的目光,將一碗高粱米並竹筷遞到苻離面前,溫聲笑道:「這裡只有一小袋高粱米,你將就著吃。有什麼話,等我們回了應天府再做商量,若能平安歸家,到時候我都聽你的。」
苻離無言。姜顏又補充道:「什麼都聽你的,考課也不和你爭第一了。」
苻離神色稍霽,語氣軟了些許,悶悶地說:「你吃,我不餓。」
「鍋裡還有呢,放心,我不會餓著自己。」姜顏將碗筷塞入苻離手中,又想起他肩背有傷,行動不便,便好心問道,「可要我喂你?」
苻離一怔,清了清嗓子,彆扭道:「不用。」
姜顏笑了聲,起身去給自己盛鍋底剩下的一點高粱飯。
日光照在積雪上,一層淡淡的暖,將昨夜的廝殺動亂徹底掩埋。苻離和姜顏稍作休整便加緊趕往朔州,畢竟下雪天趕路會留下足跡,極易引來追兵,所以他們一路跋涉,不敢稍作停歇。
到了朔州城外交界處,一條古街橫亙眼前,曾經繁榮的商貿之地凋敝殘敗,積雪被踐踏成泥漿,一眼望去見不到活人。姜顏走了數里地,鬢角汗濕的頭髮濕噠噠黏在臉上,鞋子已經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冷得發顫。
苻離身形狼狽,唇色略微發白,但眼神還算精神。姜顏顧及他的傷勢,忍不住勸道:「書簍我來拿罷,你歇會。」
「不用。」苻離仍是這兩個字。見姜顏不放心,他抬手將劍丟到她懷裡,道:「幫我拿著劍。」
姜顏接住劍,還想要說什麼,忽的一個趔趄,一時不察被雪地裡的一截硬物絆到,險些跌倒。
她『哎呀』一聲穩住身子,低頭一看,雪地裡埋著的硬物是個凍僵的死人。
這場戰亂中死去的絕對不止一個季平,寒鴉掠過,皚皚白雪覆蓋著屍橫遍野。
「快走。」苻離打斷姜顏的思緒,「天黑之前要到朔州。」
姜顏輕輕『嗯』了聲,跟上苻離的腳步。
穿過古街,如在地獄裡行過,狼藉滿地。前方宅邸的枯樹上,忽有兩隻寒鴉被驚起,苻離警覺地停了腳步,身後將姜顏護在身後,壓低嗓音道:「當心,前方有人。」
話音剛落,只聽見哐當一聲門被踹開的聲響,四個身穿灰褐色短打衫的男人手持柴刀、扛著大包袱從宅邸裡衝了出來。他們一個個兇神惡煞,刀刃上還帶著新鮮的血跡,鼓囊囊的包袱中綻開一角,露出些許金銀器具,一邊吆喝一邊解下拴在枯樹幹上的瘦馬,明顯是趁火打劫的盜匪。
這些吃裡扒外的強盜,外患還未解決,倒殺起自己人來了
「有馬。」姜顏隱在牆角,低聲道。
若能奪得馬匹,她和苻離便可以省去步行的艱辛。尤其是苻離,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姜顏知道她的傷勢沒能得到妥善處理,併發炎症只是遲早的事。
要儘快回朔州醫治。
正想著,苻離將書簍放在地上,冷靜道:「等我半刻鐘。」
苻離這個人真是自信到可怕,從前在國子監還未曾覺得,一旦到了生死關頭,他的優勢便顯露無疑。他說一刻鐘,便是一刻鐘,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盜匪們被打得滿地找牙,一邊狠狠地詛咒持劍而立的少年,一邊拾起散落的金銀器具落荒而逃。姜顏背著書簍出去,喘著氣道:「你的傷口沒事罷?」
傷口有些裂開了,繃帶上又有新的血液滲出,苻離牽著那匹瘦馬,握拳抵著鼻尖咳了聲,啞聲道:「沒事。」
「都這樣了還沒事!」姜顏放下書簍,解開他被血浸透的繃帶,又將最後一點止血的草藥塞入嘴裡嚼碎。
苻離衣襟半解,脖子上的半塊玉猶在,勾起了姜顏的許多思緒。她微微失神了一會兒,才在苻離不耐之前吐出藥泥拍在他傷處,忍著苦含糊道,「你莫嫌棄。我知道你愛乾淨,但沒有別的法子了。」
肩背的傷被姜顏更仔細地包紮好,苻離沉默著將衣襟合攏,難得乖巧。
「有人嗎……救我!」
大門敞開的宅邸內傳來一個女人痛苦至極的哭喊,姜顏猛然回頭,望著濺了血跡的大門道:「裡面有人。」
「救命啊!求求你,誰都可以,救救我……」聲音還在繼續,較先前衰弱了許多,聽得出是真的痛楚至極、絕望至極。
苻離自然也聽見了,可兩人現今自身難保,哪還能顧及他人性命?
兩人牽著馬在原地站了片刻,握著韁繩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終姜顏問道:「救嗎?」
救人是情分,不救是本分,只是若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掉頭離開,終有一日會良心不安。
苻離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吐出一字:「救。」
聞言姜顏抹了把髒汙的臉,綻開一抹明媚的笑來。
心中狹義在,何言死與生?先生教導所言,大抵如此。
求救聲越來越衰弱,姜顏跨過血跡斑斑的前庭,尋聲來到西廂房,推開門一看,登時愣住了。
這原本應是大戶人家,能逃的都逃走了,不能逃的都被盜匪殺死了,兩個年長的女人的屍體就橫在階下,而屋中躺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
婦人姣好的面容十分蒼白,鬢髮被汗水濕透,只穿著單薄的裡衣,被褥下全是不知名的液體和血跡,正捂著高高隆起的腹部疼得撕心裂肺。苻離跟在姜顏身後,只看了一眼便猛地背過身去,深吸一口氣道:「她這是……」
「臨產了。」姜顏道。
見到有漢人前來,婦人枯死的眼中迸發出一線生機,朝姜顏伸出一隻手,就像是要抓住什麼一縷陽光似的,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腹中的孩兒……求求你了!」
婦人那直勾勾的眼神,像極了拼死護住典籍的季平。
姜顏按捺住眼眶的酸澀,很快恢復了鎮靜,她當機立斷地掩上房門,對外頭候著的苻離道:「苻大公子,辛苦你弄一盆熱水過來,還要燙過的剪刀和布條。」
接著,她擼起袖子掀開被褥,將婦人被血水浸透的裡褲脫了下來,讓她支起腿,問道:「疼了多久了?」
「六個……時辰……」婦人面色煞白,喘息著道,「頭胎,強盜殺了嬤嬤,我受了驚,生不下來。」說罷,又是痛得慘叫一聲。
姜顏咬著唇道:「你別怕。我沒有接過生,能幫你的有限,要靠你自己努力。」
「求你,剪開。再生不下來,我兒就沒命了。」婦人眼角有淚,和冷汗混在一起淌下,浸濕了枕頭。
姜顏愣了片刻,才明白婦人所說的『剪開』是剪哪裡。
她猛地搖頭:「沒有止血藥,你會死的!」
婦人嘴唇抖動,哀求地望著姜顏。
婦人受驚難產,兩刻鐘後才勉強看到胎兒的頭,但產婦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又過了半個時辰,大出血,飆出的血柱噴了姜顏滿手。
姜顏是個未婚的少女,她不知道怎麼給產婦止血,沒人教過她這些。到了這個時候,什麼尊嚴,什麼教養,女人的一切美好全部都被苦難和痛楚擊得粉碎,只能憑本能在泥濘中掙扎。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給婦人接生。當胎兒連著一堆穢物從血泊中降生,當一抹響亮的啼哭伴隨著雲層後的陽光傾瀉,姜顏渾身脫力,冷汗涔涔,只能靠著床沿跌坐,任憑血污的雙手垂在身側,咬著唇無聲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麼,或許是為了滿目瘡痍烽煙四起,或許是為了生命的脆弱與堅強。
哭過之後,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拭去眼淚,紅著雙眼剪斷臍帶,用床頭的棉襖將嬰兒仔細包裹好,輕輕放在面色慘白、雙目空洞的年輕母親身邊。
「恭喜夫人,是個公子。」姜顏擠出一個笑道。
婦人枯死的眼睛一亮,煞白的唇蠕動,斷斷續續道:「他爹乃……朔州參將……李廣英……謝謝你……來世我必……」
氣息掐斷,婦人眼中的光彩湮滅,頭緩緩側向一邊,似是在嬰兒的臉上印上一吻,而後再沒了聲息。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苻離回首,滿手是血的姜顏抱著一個啼哭不止的嬰兒,眼睛紅紅,看著他說:「苻離,我想帶他會朔州。」
苻離神色平靜,點頭道:「好。」
一騎飛奔,踏雪濺泥直奔朔州城下。
苻離勒馬,抬眸望著城牆上嚴陣以待的弓弩手道:「國子監學生苻離攜帶魏晉古籍孤本三十七卷歸來,求見蔡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