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再無外人, 苻恪這才放下茶盞, 審視著姜顏道:「我從未見離兒對誰如此上心過,你算是頭一個。既然先父給你們定了婚約, 苻家也不會不守規矩,你們兩情相悅,又到了適婚年紀, 成婚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姜顏本做好了被苻家阿爹要脅還玉毀約的準備,甚至連回擊的腹稿都想好了,誰知對方竟來了這麼通情達理的一句,將她一肚子話堵了回去。
聽苻首輔的語氣, 似乎沒有想像中那般抵抗姜家。可阿爹不是說, 苻首輔很不贊同定國公訂下的婚約麼?
直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姜顏將飄飛的思緒收回, 定神問道:「首輔大人可有條件?」
「你倒是聰明。」苻恪依舊動了動嘴角, 似是笑,又好似沒有。他的眼睛深不見底, 仿佛能看穿對方的靈魂, 緩緩道, 「苻家家風甚嚴, 絕不允許新婦抛頭露面。今年年底, 你便回兗州勤修《女誡》和女紅, 苻家自會備厚禮上門提親。此乃我要說的第一件事。」
果然沒那麼簡單。姜顏十六有餘的年紀,自問看過不少書籍,偏就《女誡》一字也未曾讀過。在她看來, 夫妻之間就該像阿爹阿娘那樣互敬互愛,而不是什麼「丈夫駕馭妻子,妻子服從丈夫」,好好的夫妻之道,弄得跟馴養牲口似的。
她嘴角掛著淡笑,忽的抬首道:「首輔大人,請恕學生無禮。我並不覺得讀書和婚戀之間,存在什麼不能共存的衝突。」
「當你選擇去融入苻家的時候,就必須接受這邊的一切,包括為婦之道。應天府中權貴遍地,各家夫人之間的聯絡往來必不可少,你將來身為長媳,若無嫺靜內秀之態,如何能撐得起苻家的檯面?」
見姜顏沉默,苻恪繼而道,「還有一事不妨告訴你,近日內閣與東宮為女子是否能參加科舉而頗有爭議,即便將來女子真可以參加科考,朝堂之中也絕不允許男女官員通婚,以免結黨營私,禍亂朝綱。也就是說,你與離兒之間只能有一人在朝為官,為父者,自然不能讓兒子為了一個女人而自毀前途。當然,你若不走仕途就更無須留在國子監內,早回家籌備婚事,相信離兒也會很開心。這便是本官要說的第二件事。」
熏香在空中聚攏又散開,那香味彌漫在長久的沉默中,仿佛也變得苦澀起來。
以前,姜顏只覺得『科考之路』是天上的星辰,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可真當這一點奢望都成為泡影的時候,心中又難免不甘……莫非國子監對於女子而言,真的只是嫁人的跳板?
杯盞觸碰的輕微聲響喚回了姜顏的神智,她抬眼望去,苻首輔端起已經溫涼的茶水飲了一口,聲音不似先前那般運籌帷幄,緩緩道:「第三件事,是個不情之請。我想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你去和離兒談談。」
直到這一刻,高高在上的內閣首輔才有了一點尋常父親的人情味兒。
姜顏強壓下內心翻湧的思緒,鎮定道:「您想要我去談什麼?」
「自是想讓你勸勸他,讓他安心回來讀書科考,畢竟無論從家世背景還是他的才學來說,科考為仕都是他最好的出路。」苻恪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斟酌道,「朝中局勢緊張,伴君如伴虎,其中諸多利益瓜葛你無須明白。你只要知道,離兒如今的選擇注定是荊棘叢生,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您說的這些,我可以好好同他去說。」姜顏也想見見苻離,沒多猶豫便答應了,「只是希望您能理解,我不會用婚嫁之事來逼迫他屈從,具體如何,要看他自己的抉擇。」
苻首輔平靜道:「你盡力勸說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怪你。不過你要告訴他,若他一意孤行,便休怪苻家與他斷絕關係。「」
最後一句話落地,宛如雷霆炸響。姜顏一怔,喃喃道:「斷絕……關係?」
苻首輔起身,負手站立,修長的身形極具壓迫,目光深邃道:「真到了那一天他決意要走,何不走得乾淨些。」
姜顏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母親濕紅的眼,看到了外祖父陸老十餘年如一日的倔強固執。難道,苻離和首輔要成為第二個母親和陸老嗎?
這天下的禮教規矩總是這般不近人情,存天理,滅人欲,可笑至極!
人情冷暖都沒有了,要這天理有何用?
姜顏第一次覺得,文人間的愚昧固執竟是比戰場的刀光劍影更為可怖,因為戰場的刀劍是指向敵人,而這些禮教條框卻是刺向至親血脈。
辭別苻首輔出門,姜顏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灑脫了十幾年,從未像現在一樣如此為對方牽腸掛肚,苻首輔說的每一句可能會傷害到苻離的話,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午後日斜,蟬鳴也顯得疲倦,姜顏思緒沉重地來到一處房捨,抬頭一看,卻是平時講學的學館。此時已是酉時,傍晚的風微涼,館內的貴公子們大多離去,只有程溫還留在位置上看書。
在程溫不遠處,苻離的位置空蕩蕩的,案幾上是少見的狼藉,一疊宣紙被風吹得淩亂,白玉鎮紙沒壓好,使得宣紙邊緣都折了角……若是苻離見了,定要擰著眉將折角一寸寸仔細抹平,書紙筆墨擺放齊整方肯甘休。
鬼使神差的,姜顏踏上石階進了門,朝苻離的書案走去。
程溫察覺到了她的到來,抬頭朝她微微頷首致意,隨即又將視線轉回書頁上,專心致志地研讀。
姜顏輕聲走到苻離的案幾邊站定,彎下腰拿開鎮紙,將那堆散亂的紙張疊放齊整。不經意間見到宣紙中夾著一張寫過了的,大概是苻離的某次文章疏義之類。她一怔,下意識抽出那張紙展開一看,入目便是一行力透紙背的行楷,寫著「八股取士,代聖人立言……」
隻寫了開頭這麼一句,後頭緊跟著的是八個鬥大的字——「陳詞濫調,無聊至極。」
姜顏忍不住撲哧低笑出聲來。
魏驚鴻說苻離外表端莊自持,實則極為叛逆,一心向武不喜讀書,她先前還有所懷疑,現在可算是信了。未料苻離平時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私底下卻在寫這些牢騷話,不知若是岑司業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似乎有什麼懵懂的心意抽芽生長,姜顏將這份難得一見的牢騷之作小心折好,揣入袖中。
七月初的朔望假,姜顏換上少年的妝扮,應約去了上膳齋。
上膳齋是應天府中最大最有名的食肆,飯點供應佳餚美酒,非飯點則提供香茶糕點,從早到晚,錦衣華服的食客茶客皆是絡繹不絕。
姜顏報了來意,便有一名身穿褐色短打的茶奴躬身將她引上二樓,在一間雅間外站定。
姜顏示意茶奴先行退下。這一月有餘來,姜顏幻想了許多次與苻離見面的場景,本以為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可真當這一刻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按捺不住內心的那絲雀躍。
她深吸一口氣定神,剛抬手準備敲門,卻聽見苻離的聲音隔著門扉模糊傳來,道:「不論你請誰來做說客,我都不見。」
「兄長來都來了,見一面又何妨?」說這話的是個少年,嗓音很熟悉,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應是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知苻離擺了副怎樣的臭臉,苻璟笑著安撫道,「再等等,兄長不會後悔的。」
苻離不領情,冷聲道:「他來遲已是失約,不必見了。」
「怎麼,大公子連我也不願見麼?」姜顏聽夠了好戲,適時推門進去,笑吟吟地看著起身欲走的苻離。
苻離今日穿著的是一件暗紅色的武袍,頭髮高束,墨色腰帶紮得很緊,玄黑的護腕上綴著兩顆鑲玉的扣子,顯得英姿勃發,氣質與在國子監時大不相同。見到姜顏推門而入,他先是怔了一怔,而後才微微睜大眼睛,原本清冷的眸子顯出一絲茫然,似是不敢置信般輕聲問道:「……姜顏?」
姜顏『哎』了一聲,彎著眼睛道:「見你如此神情,我險些以為闊別一月,你便不認得我了。」
苻離定定地望著她,如同怕驚醒一個美麗的夢境般,低聲問,「你如何會來此?」想起什麼,他猛地扭頭看向一旁稚嫩溫和的少年,「阿璟,這是怎麼回事?」
「唔……兄長和姐姐先聊,我去看看店裡有何新進的茶種不曾。」找了個拙劣的藉口,苻璟朝姜顏一拱手,疾步退下了,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房間瞬間安靜下來了,姜顏看著挺直站立、甚至連姿勢都未曾變過的苻離,好笑道:「別看了,我來這也是你爹的意思。」
苻離瞬間戒備,短促道:「他去找過你了?為難你不曾?可有提退婚之事?」
他一連提出三個問題,面上是少有的擔憂。姜顏心想,他都自身難保了,怎麼還有閒工夫來操心別人呢?
心中湧過一股淡淡的暖意,姜顏搖了搖頭道:「沒有退婚,也說不上為難。」
聽到未曾退婚,苻離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他讓你來作甚?」
「自然是做說客。」姜顏環視四周,笑道,「不過,我們要站著敘舊麼,不請我坐坐?」
苻離這才回神似的退後一步,朝身旁的位置伸手示意,道:「你坐。」張了張嘴,又問,「想吃些什麼?這裡的綠豆糕和金絲糖裹蓮蓉還不錯。」
苻離的眼睛很淡漠,看向人的時候不帶什麼溫度,饒是這樣,此時的姜顏卻感覺自己仿佛會被他的視線灼傷,只得垂眼不去看他,笑道:「那就這兩樣罷。不必太多,我用過午膳了。」
苻離於是起身吩咐茶奴上兩碟糕點,複又關門進來,將富麗堂皇的糕點碟子往姜顏那邊推了推,又推了推,生怕她夠不著似的送到了她的手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