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不知何時停了, 四周又恢復了夜的靜謐,唯餘水波蕩漾, 跳躍著月的銀光。
微風拂動衣擺, 撩動髮絲交纏, 姜顏覺得一股暖意從胸腔中湧上四肢百骸,又彙聚在臉頰, 燙得發慌。
苻離像是驚醒似的,忽的直起身子後退一步, 扭過頭垂下眼瞼,蓋住眸中粼粼的波光。姜顏也扭頭看向河岸的燈火, 下意識抬手抵在唇上,仿佛那裡還殘留著對方溫熱的氣息。
一個蜻蜓點水的輕吻, 兩份情難自禁的心動, 姜顏輕咳一聲清清嗓子, 正打算說些什麼, 便聽見苻離率先開口道:「你方才親我了。」
姜顏立即反駁道:「明明是你親我。」
黑暗中,苻離的呼吸似乎顫了顫, 耳尖在月光下呈現極淡的紅,嗓音帶著幾分撩人的沙啞, 道:「那也是你引-誘的我。」
「好, 好,是我的錯。」方才的旖旎漸漸消散,姜顏飄忽的心神歸位,望著苻離調笑道, 「是我讓一向自矜的小苻大人失了態,真是不應該。」
說罷,她拍拍手轉身,提起嫣紅的裙擺朝橋邊石路上走去。
苻離三兩步跟上,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道:「你去哪兒?」
「自然離你遠些,免得又被說成是在引-誘……啊!你作甚!」話還未說完,她已是一陣驚呼。
只見苻離雙手握住她的纖腰,輕輕鬆鬆將她騰空舉起。月光下,水波邊,姜顏微微瞪大眼睛,愕然地望著與她鼻尖相對的少年。
她已長大成人,被『舉高高』這種事只有在七歲以前發生過,不由一陣羞惱,手腳在空中胡亂地揮舞了片刻,色厲內荏道:「苻離!你快將我放下來!」
苻離眼裡蘊著淡淡的笑意,非但不放,反而舉著她轉了一圈。風停,姜顏的髮絲和裙擺在空中如霓霞揚起散開,再落下的時候,苻離已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姜顏的胸脯貼著苻離的胸膛,能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很快,一點也不似面上表現的那般平靜,想來應是很開心的。他既是難得開心,姜顏也就不計較他突如其來的孩子氣了,抬在半空中的手臂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回摟住苻離勁瘦有力的腰肢,笑歎道:「你今夜是抽什麼瘋呐?」
耳邊,苻離的聲音低低傳來,帶著些許刻意掩飾的饜足:「今夜除夕,也是你的生辰,我送你回去吃年夜飯。」
「那你呢?」姜顏下意識問。
「不必管我。」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頓了頓,苻離鬆開懷抱,垂眼看著她道,「舟車勞頓,我也累了。」
可他面色精神,分明沒有一絲疲憊。
姜顏知道:儘管姜家家風不似苻家那般嚴苛,苻離依舊擔心她回家晚了會受到父母苛責,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是點頭道:「那好。」
他們只得又沿著街道返回,燈影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拉長。步伐緩慢,苻離輕輕側首,目光落在姜顏髮髻上斜插的玉簪上,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姜顏柔軟鬆散的髮髻。
姜顏『哎呀』了一聲,將苻離那隻不老實的手打開,責怪道:「別弄亂了我的頭髮。」
髮絲柔順冰涼,觸感非常好。苻離嘴角淡淡一勾,改為牽著姜顏的手掌,低聲道:「走罷。」
離縣衙還有百來步時,姜顏執意不讓苻離繼續前行,只道:「你再往前送我兩步,就該提前見岳丈大人了。」
苻離拗不過她,鬆手道:「那你小心,我在這看著你過去。」
「知道啦,你也小心。」姜顏抿著嘴笑,髮髻上的玉簪在燈火下婉轉流光,想了想又說,「明日我再來找你玩。」
苻離點點頭,「好。」
姜顏嘴角含笑,走到縣衙門外的拐角處,回身一看,苻離仍站在原地看她。除夕的燈火披在他的身上,形單影隻的,看起來頗為孤寂。姜顏歎了一聲,朝他無聲地揮揮手,示意他快些回客棧休息。
推開大門進去,姜顏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自顧自笑出聲來。
誰知才一進門,便見燈火通明的庭院中站著兩人,正是相伴出來的姜知縣和姜夫人。
姜顏忙斂了笑意,屏氣斂聲,將手放下來規矩道:「阿爹,阿娘,你們怎麼在這?」
姜知縣撚著唇上的短髭看她,意味深長道:「女兒被人拐跑了,老父親憂心忡忡、食不下嚥,只好同娘子出來散心解悶。」
「……」姜顏揉著鼻尖小聲道,「您當初拐我娘的時候,怎麼就不這麼想啦?」
姜知縣對著妻子搖首道:「你聽聽,你聽聽,有了小郎君便敢同父親頂嘴了,吾心甚痛。」
姜夫人柔柔一笑,上階拉住女兒的手道:「苻家的大公子何時來的甯陽縣?」
「就今日,約莫巳時……您們怎麼知道他來了?」
「甯陽縣乃方寸之地,傳個消息需要多久?傍晚歸來,路上撞見的鄉鄰十個裡有九個是向你爹道『恭喜』的,弄得你爹一個晚上都坐立難安。」
說著,姜夫人細心地瞥見了姜顏頭上的玉簪,眼睛一亮,『呀』了聲道,「這簪子成色不錯,好生漂亮呢。」
姜顏下意識伸手撫了撫頭上的簪子,還未說話,便又聽見姜知縣長籲短歎道:「唉,女大不中留,竟是連定情信物都收了呢!看來不久,我便要同娘子二人相依為命了。」
姜夫人道:「既是收了人家的禮,怎的不請他進門來坐坐?」
姜知縣插嘴:「來了本官的地盤,卻不登門拜訪,豈非無禮?」
「若他今日來了,您估計又得說他是不請自來,再者今日是除夕,他怎麼好意思在今天上門叨擾?」姜顏狡黠一笑,道,「當初不是您說,無論我做何決定都支持我的麼?怎的如今又這般作態,黏糊糊酸溜溜的。」
姜知縣捏著鬍子不說話。
姜夫人瞥了夫君一眼,溫聲道:「你爹啊,是捨不得你。那會子你去應天府上學,你爹還寬慰我呢,讓我莫要過度擔憂不捨,如今倒是他想不開了。」
姜知縣反駁:「娘子此言差矣,上學能和嫁人相提並論麼?」
姜夫人聽而不聞,提議道:「正好家中清閒,不若明日便將他帶回來瞧瞧。」
「咳咳!」姜知縣在一旁重咳,不住給自家娘子使眼色。
「就這般說定了。我那有一盒大紅袍,原是打算明年帶去臨洮府拜訪你外祖父用的,但你收了苻大公子的禮,姜家也要回上一份方不顯得失禮。」姜夫人無視自家郎君,「我這就進屋給你找出來,明日你贈給他。」
「咳咳!」姜知縣又咳了兩聲,擺出家主的架勢道,「若是那小子不合我意,便不要送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唱戲一般,弄得姜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險些惱羞成怒。
於是第二日,福臨客棧。
姜顏一手托著下巴,一手屈指在桌面上輕叩,不住地拿眼睛瞄苻離,脆聲道:「……事情就是這樣,阿爹阿娘想見見你,你去否?」
苻離聽完全過程,很是沉默了一陣,而後忽的起身,彎腰在床榻上翻找什麼。
姜顏心中一咯噔,心想:他這反應,莫不是覺得姜家操之過急,不願上門罷?
正想著,卻見苻離從床頭的包袱中拿出了一方扁長的漆金盒子,輕舒一口氣,鄭重地呈在姜顏面前,打開道:「見面禮,不知是否合適。」
姜顏垂眼一看,只見長盒的紅絨布中嵌著兩根墨條並一方古硯,伸指摸上,古硯溫潤如膚,墨條是極致的黑色,若是仔細看來,可隱隱看見墨條裡勻著內斂細膩的金粉,一看便知並非凡品。
「硯臺是我托人尋來的唐朝古硯,墨是徽州新出的流金墨,寫出來的字筆鋒中會自帶金粉,應天府許多書畫大家都愛用。」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試探問道,「素聞令尊令堂工於詩畫,不知此物他們可會喜歡?」
姜顏避而不談,只問:「這墨千金難求,你已不是苻家貴公子,哪來的銀子?」
苻離道:「這墨雖然難求,卻並非千金那般誇張。我這半年多有建功,賞銀足夠,你莫要擔心。」
姜顏望著他良久,忽然問:「你早備好了見面禮,其實根本不是公務路過,而是特意來此,對麼?」
沉吟了一瞬,苻離淡淡調開視線,起身岔開了話題:「我去換身衣裳。」
這人還是如此,一遇見不想回答的話便選擇性失聰。姜顏望著他轉入屏風後的身影,輕輕歎了聲氣。
小苻大人怎麼這麼傻呢?替太子擋箭換來的賣命錢,就變成了兩根金條似的墨條。
這份禮物若是阿爹不喜歡,她定是不依的。
如此想著,姜顏抬眼望向屏風,不由一怔。
薄薄的光線投在屏風上,可以映出苻離修長矯健的身軀,腰腹的線條緊繃勻稱,如同蓄勢待發的豹,甚是養眼。只可惜僅是驚豔一瞥,那道影子便重新披衣束好腰帶,接著,苻離一邊整理著護腕一邊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抬頭間,望見姜顏眯著眼睛看著自己悶笑,不由微微側首,問道:「笑甚?」
他竟是連新衣裳都準備好了,銀白色的武袍,玄黑護腕,頭髮束得十分精神,墨色的腰帶勾勒出挺拔有力的腰肢,令她又想起了方才屏風後匆匆一瞥的驚豔。
這樣英姿勃發又相貌出色的少年,誰會不喜歡呢?
「沒什麼,走罷!」姜顏有些迫不及待了,起身拉著苻離便往外走。
苻離被她拉得微微踉蹌,清冷的嗓音帶著些許無奈:「等等……見面禮!」
「險些忘了!」姜顏只好鬆了手,又折回屋中拾起盒子,用紅綢繩紮了個漂亮的結,這才明媚笑道:「拿著了,走。」
苻離眸子裡也染上了些許溫度,一手從她懷中拿過盒子,一手牽住她不安分的五指,低聲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姜顏:這份禮物若是阿爹不喜歡,她定是不依的。
姜爹:你聽聽,人言否?
姜夫人:抱抱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