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 阮玉從會饌堂用膳歸來,便見自己寢房的床頭小案上擺著一張紙條, 拾起一看, 卻是眼熟的字跡, 上書:【戌時三刻,上元街煙雨樓餞行,盼至。】
落款為『姜顏』二字。
「咦?阿顏不是說今日要去見苻大公子,明天才給我送行麼, 怎的改為今夜了?」阮玉將那紙箋對照著燭火仔細瞧了瞧, 的確是姜顏的字跡無疑。想了想,她推開門對值夜的嬤嬤道,「嬤嬤, 方才姜顏回來過麼?」
那嬤嬤回想了一番, 答道:「方才我去吃飯了, 未曾看見,怎麼了?」
「噢,無事, 謝謝嬤嬤。」阮玉嘴角含笑, 將紙箋看了又看, 心想:阿顏一向古靈精怪, 指不定又是給自己製造什麼驚喜呢!
思及此, 她回房換了身方便的衣物,將長髮束起,打開門道, 「嬤嬤,我出去一趟。」
值夜嬤嬤追出去道:「天快黑了,姑娘這是去哪兒啊?」
「沒關係的,阿顏在上元街等我呢!」阮玉將紙條折入袖中,便徑直朝監丞處領出門的權杖去了。
……
秦淮河旁莫愁湖上,一葉小舟泛波而過,船尾的漁夫間或劃動船槳,激起的水花打碎了如鏡般倒映著星辰明月的湖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船頭甲板上堆放著些許新鮮的蓮蓬,有清新的荷葉香傳來。姜顏剝了幾顆白白胖胖的嫩蓮子,去苦芯後放入嘴中,齒頰留香,不由愉悅地彎起了眼眸,道:「可惜來得有些晚,夜裡船隻不能進入藕池採蓮。」
苻離將手中的佩刀放置一旁,盤腿坐下道:「你若想去,明日我們再約。」
姜顏笑著擺擺手:「明日不行。明日阿玉要回兗州了,我得給她送行。」
苻離拿蓮蓬的手一頓,輕輕『嗯』了聲,垂下眼認真地給她剝蓮子,將白白胖胖的蓮子肉遞到她面前。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苻大人並不知道蓮子是要去芯才好吃的,姜顏也並未戳破,隻接過那幾粒白胖子自己個兒去了苦芯,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拍拍手從袖中摸出一個嫣紅的吉祥結,遞給苻離道:「喏,程溫托我給你的。」
苻離略微訝異,問道:「他突然送這個何意?」
「不知道,館內人人都送了,連薛晚晴都有一份。」姜顏猜測道,「興許是感激我們幫過他,又興許是同窗們即將各奔東西,他贈送此物留念罷。」
苻離點頭,伸手接過吉祥結隨意揣入懷中,嶄新的護腕在月光下流轉著清冷的光澤。姜顏心下一動,問道:「苻離,我送你的禮物可還喜歡?」
苻離一頓,攤開雙手,望著簇新的護腕勾了勾嘴角,低低『嗯』了一聲。
「那,你可喜歡我?」未等苻離回答,姜顏便托著下巴道,「仔細想想,你好像從來未曾說過喜歡我呢!討厭我的話倒是說了一堆。」
月色如紗,波光倒映在苻離眸中,蕩開深邃的漣漪。他下意識用手背抵著鼻尖,扭頭望著湖面上的月影,生硬道:「月亮出山了。」
這岔開話題的方式真夠拙劣的。姜顏將身子挪近了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莫要左顧而言他,我是不會上當的。」
掌心的牛皮護腕微涼,見苻離扭頭不語,姜顏故意歎道:「說句好聽的話就這麼難嗎?你不知道,就因為我近日總想著與你廝混,這次功課得了『二乙』,被岑司業責駡了許久呢……」
苻離總算將目光轉了回來,聲音低了幾分,「司業責駡你了?」
「可不是麼,聽聞我不打算參加鄉試,他火氣更盛。」姜顏本不覺得有什麼,但一見苻離目光沉沉地望著自己,心中多少湧出幾分委屈,擺弄著手中剝了一半的蓮蓬低聲道,「當初剛入國子監時,岑司業比誰都反對女子入學,尤其不待見我,如今我真要離開了,他又莫名生氣,脾氣怪得很……不過,我是不是真的令他失望了?」
姜顏很少流露出這般迷茫的時候,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望過來,苻離便像是被蠱惑住一般,無法再逃避分毫。他更用力地回握住姜顏的手,篤定道:「你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聽到那句『你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姜顏心中一暖,仿佛陽光傾瀉驅散陰霾。她笑了聲,挑著眉問:「你這般相信我?」
夜色下,苻離鄭重點頭。
「其實聽多了阿爹的經歷,我便挺不喜歡官場束縛和虛偽,不想過那般爾虞我詐的生活,當然,也有那麼一點點是因為你,就一點點。」說到此,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點點』的距離,又歎了聲道「話雖如此,到底意難平。哎,小苻大人,你就不能安慰安慰……」
話還未說完,苻離手上用力,將她拉入懷中。
月光融融,倦鳥低飛歸巢,千里水波浩渺。相視片刻,他終是垂首靠近,輕輕捕捉了她的唇。
唇上溫熱濕潤的觸感傳來,姜顏微微睜大眼睛,看到苻離鬢邊一隻微紅的耳尖,以及山巒之上悠悠升起的半輪明月。
微風襲來,船身微晃,船尾的船夫撥動船篙,以江南軟語長聲唱道:「起風嘍——」
顛簸搖晃之中,苻離非但沒鬆手,反而擁得更緊了些,戴著冰涼護腕的手順著姜顏的背脊往上,輕輕托住了她髮絲鬆散的後腦勺,淡色的唇微啟,加深了月光下的這個吻。
耳畔的水聲聽不清是來自船槳還是來自唇舌之間,姜顏腦中一片混沌,幾乎被逼得無法呼吸,身子莫名地陣陣酥麻,只能憑藉本能攀附在苻離肩上,磕磕碰碰地回應著他無聲的熱情。
這一吻不似先前那般蜻蜓點水,而是綿長深入,熱烈得如同一把火在燃燒。姜顏的心也如同這葉小舟,隨著波濤起起伏伏,感覺十分陌生,卻並不討厭……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水止,唇分,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眸子倒映著波光和彼此,半晌無言。
唇瓣有些濡濕,發麻,姜顏將指腹覆在嘴上,再風流灑脫的性子也在此時被擊了個粉碎,幾度啟唇,隻悶悶道:「明明之前還不是這樣,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苻離的耳尖亦是紅的厲害,只是面上勉強維持淡定。他抬起手背蹭過泛著水光的唇,啞聲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關鍵時刻,他總是話留一半。
姜顏還未從深吻的餘韻中緩過神來,下意識問道:「我該知道什麼?」
苻離張了張唇,低啞補充:「……該知道,我一直喜歡你。」
姜顏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回答她方才『你可喜歡我?』的提問。竟是,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我的確能感受到,但我更想聽見你親口說出來。」姜顏唇瓣嫣紅如脂,眨眼笑道,「有時候姑娘家就是這般無理,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偏要對方說個明白才能放心。」
若不是顧及船夫還在船尾,苻離幾乎又要吻上那片笑容恣意張揚的唇。
泛舟游了半個時辰,船夫乏了,姜顏便只要意猶未盡地同苻離上了岸,沿著河邊的街道徐徐散步。
夏日來河邊消暑的人很多,偶爾還能看見執著團扇的貴夫人在岸邊撲幽綠的螢火蟲。苻離在一家賣冰鎮糖水的小鋪前站定,點了一碗沁涼的荔枝糖水和枇杷糖水。
兩人相識這麼久,去過食肆茶樓,去過糕點鋪子,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坐在市井小攤上過。姜顏見苻離坐姿筆挺,鶴立雞群,與周圍捧著搪瓷碗躬身歇涼的行人大不相同,不禁抿了抿唇,勾起一個明麗的淺笑。
店家很快將兩碗糖水奉上,姜顏取了瓷勺攪動一番,還未來得及品上一口,卻忽聞紛亂的馬蹄靠近,幾名錦衣衛策馬飛奔而來,驚散一群螢火蟲,惹得行人紛紛避讓。
見到路邊攤位上坐著的苻離,他們勒馬翻身,下馬後朝著苻離直奔過來,抱拳道:「百戶大人,上元街有情況,蔡撫使傳您速去查案!」
難得的安寧被打破,苻離擱下碗勺,下意識望了姜顏一眼,眸中有些許愧疚。
錦衣衛查案必定是大事,耽擱不得且無法打聽內情的,姜顏慢斯條理地將荔枝肉送入嘴中,這才笑歎道:「快去罷,你的這碗我替你吃了。」
苻離拿著一旁的佩刀起身,壓低聲音道:「我讓人送你回國子監。」說罷,他扭頭朝一名錦衣衛校尉低聲說了句什麼,那校尉便抱拳躬身,在姜顏身後站定。
糖水鋪子邊昏暗的燈籠搖晃,苻離放了幾個銅錢在櫃檯上,這才翻身上馬,捏著馬韁繩看了姜顏一眼,隨即用刀背一拍馬臀,低喝一聲領著數名錦衣衛朝上元街事發地點奔去。
姜顏獨自吃了一會兒,只覺得方才還甘甜無比的糖水淡了不少,再嘗不出甜味。吃完自己的,她又拿起苻離那碗未動的枇杷糖水,思緒回到去年的某個時候,苻離用自己的朱批給她換了齋長七日的私廚……
有笑意漫上嘴角,她斜眼望瞭望身邊按刀站立的陌生錦衣衛,問道:「小哥,你們的小苻大人是個怎樣的人?」
這名年輕的錦衣衛目不斜視,回道:「百戶大人年少有為,身手一絕且賞罰分明,與大家同甘共苦,弟兄們都很敬重他!」
姜顏點點頭,心道以苻離的資歷竟能讓錦衣衛上下心服口服,實在是有些本事。
回到國子監時已經亥時,月上中天,街道悄然靜謐。
往日這個時候監內已經熄燈睡下了,今夜卻有些反常,門外無人值守,而前庭內院皆是燈火通明,亮得反常。
不應該啊,今日是朔望,許多學生都已歸家探親,監內並無多少學生留守,怎會如此亮堂?
心下疑惑,姜顏上了石階,伸手推開了國子監大門,才邁入門中一步,便見幾十把刀劍明晃晃地指向自己,數十人呈合圍之勢將她團團困住,明晃晃陰森森的劍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姜顏並不曾見過這般架勢,那鋒利的刀刃幾乎戳上她的脖子,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著窮凶極惡的怪物。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還未反應過來,身邊護送她回來的那名錦衣衛倒是先有了動作,拔刀將她護在身後,喝道:「巡城御史大人兵刃相迎,是為何意?」
合圍的官兵之後,巡城御史面色陰冷,並未理會那名錦衣衛,隻朝姜顏問道:「你可是國子學女生,兗州姜顏?」
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直覺並不是什麼好事。姜顏心下一緊,略一點頭,竭力穩住聲線道:「是,我是姜顏。」
「來人!」巡城御史忽然拔刀,一聲令下,「將疑犯姜顏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