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甯宮內, 平津侯夫人和陳國老夫人皆穿命婦服,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 不住朝榻上斜倚的皇后望去, 欲言又止。
張惶後頭戴龍鳳朱翠冠, 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裙,妝容精緻卻難掩病容,望著下方跪著的薛晚晴喝道:「還不說實話!」
病中動氣, 引得她止不住掩袖咳嗽, 一旁的宮女慌忙跪拜給她順氣。
薛晚晴跪在冷硬的地磚上,有氣不敢撒,隻委屈地看了一旁坐立的外祖母和母親, 道:「不是我幹的, 我為何要承認?」
張惶後接過宮婢遞來的帕子, 捂在嘴邊,喘息道:「阮知府的女兒是在自己房中發現紙條的,國子監禮教森嚴, 睿兒便是有同天的本事也進不了女捨, 不是你幫他還能有誰!」
「姨母, 真不是我!」薛晚晴也急了。忽的, 她腦中靈光一現, 想到了某個名字,不由喃喃道,「難道是她?」
「你到底知道什麼?說出來!」皇后少見的疾言厲色, 加重語氣道,「若再有欺瞞,休怪本宮翻臉無情!」
「不會欺瞞不會欺瞞!」平津侯夫人立即站出來,哀求似的望著自己的妹妹,「晚晴和睿兒雖然性子頑劣驕縱些,但心性純良,斷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誣陷!還望娘娘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救救我兒!」
說罷,她啜泣著作勢要拜。
薛晚晴眼裡含著淚,卻仍氣鼓鼓驕橫道,「是,我知是道兄長一直心儀阮玉那個狐媚子,好幾次說過要將她納為妻室,不了料阮家與謝家定了親,兄長心有不甘,也說過要『想法子生米煮成熟飯』的渾話。我只當他是玩笑,委實不知道他會冒用姜顏的字跡,將阮玉騙去煙雨樓,又逼得她墜下樓去……」
「晚晴!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頭髮花白的陳國老夫人氣得儀態盡失,倏地從椅子上起來,尖利的指甲幾乎刺到薛晚晴的眼球,怒道,「錦衣衛用來構陷你兄長的話,你也信得?」
薛晚晴說真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哇的一聲哭起來,斷斷續續道,「姨母,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屋內一片混亂,張惶後不理會薛晚晴,隻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無力道:「以睿兒的品性,這事到底是構陷還是事實,母親應該很清楚罷?」
陳國老夫人一向強硬慣了,聞言將手中長杖一頓,面色不悅,「娘娘,您別忘了您和太子的位置是誰扶穩的?如今太子羽翼未豐,英王和允王還虎視在側,娘娘就不信我這老母親的話了?」
這話算是觸了逆鱗。
張惶後睜眼,一向溫和的目光霎時變得淩厲,絲毫不懼道:「子不教,父之過!本宮平日裡就提醒過母親和姐姐,莫要對睿兒太過縱容,將他們兄妹倆送去國子監,也是盼著他們能收斂心性端正做人,可你們非是不聽,屢屢縱容他們兄妹胡鬧,已是丟盡本宮顏面!」
見張惶後動了肝火,平津侯夫人也有些怕了,一邊打圓場一邊啜泣道,「睿兒已經被蔡岐帶走了,詔獄是什麼地方娘娘最清楚了,睿兒還不知道被折騰成什麼樣子呢!這可真是要了臣婦的老命!娘娘要殺他,不如連姐姐我一塊兒殺了罷!」
「住嘴!他當初闖下禍端的時候,就該料到有今日。」皇后胸中一陣悶痛,眼前發昏,扶著額頭踉蹌了一步,又在宮婢的攙扶下躺回榻上,喘息了許久,才命令道,「你們且回府,風尖浪口的,莫要隨意進宮落人口舌。」
「娘娘!睿兒是家中獨子,薛家唯一的男丁。他若出了什麼閃失,太子亦會……」
「夠了,你們退下!」張惶後胸膛起伏,厲聲道,「本宮知道該怎麼做,輪不到你們來置喙!」
待這衣著鮮麗的三代母女相互攙扶著拜離,皇后才如同強弩之末,眼前一黑朝一旁倒去。宮婢們手忙腳亂地接住她軟倒的身姿,剛要去叫太醫,皇后卻是雙眸緊閉,胸口急促起伏一番,忽的扭頭朝一旁嘔出鮮血來。
這一幕剛巧被匆匆進門的太子見到。
他幾乎是立刻奔過來,擠開團團圍住的宮婢們,蹲身將昏厥嘔血的皇后輕輕靠在懷中,喚道:「母后!母后你醒醒!」說罷,他扭頭呵斥,「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傳太醫!快!」
「皇兒……」
皇后悠悠轉醒,嘴角噴濺的血漬映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是淒豔的花。從年底祭天歸途中遇刺受驚,她的身體便一直不曾好過,又因薛睿鬧出大事,薛、張二家施壓,她鬱積於心,更是雪上加霜。
「我方才,看見外祖母和姨母從這出去。」朱文禮用袖子給皇后擦去嘴角的血沫,隱忍道,「是因為薛睿的事嗎?」
「你已聽說了?」張惶後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笑得有些蒼涼,「他們助本宮登上後位,卻也傷本宮傷得最深,就像是一個夢魘一樣,使我不得片刻安寧。」
朱文禮鎮定了些許,同宮婢們一起講皇后攙扶至榻上,隨即摒退左右,遞了茶水道:「薛家人不學無術,朝中早有怨言。她們今日來此完全只顧薛睿死活,卻無視母后病容,母后既是如此難過,便……捨了他們罷。」
最後一句,朱文禮說得極輕,只有二人能聽見。
「皇上在諸多兒子中一向偏愛允王,你能成為儲君少不了薛、張二家助力。若兗州知府不肯息事寧人,薛睿這事一旦捅出,你勢必會受牽連。」
皇后就著朱文禮的手飲了一口茶,漱了口,方一字一句道,「送女學生聯姻也好,拉攏朝中重臣也罷,本宮只為一條,便是保你東宮儲君之位!」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中午還是烈日炎炎,午後便聚了雲墨,刮起了涼風,一片風雨欲來之勢。
因傷勢過重,阮玉暫且安置在濟仁堂醫館內的廂房,由阮家老嬤嬤照看。
苻離將姜顏送往醫館門口。他率先下馬,再將姜顏扶下來,拉著她的手強硬道:「你臉色太差了,不可再勞心傷神,一切有我。」
姜顏勉強笑了笑,應道:「好。」
「酉時我來接你。」
見姜顏應允,苻離這才略微放心,才翻身上馬,以刀柄一拍馬臀,朝北鎮撫司詔獄奔去。
邁進那藥味彌漫的門檻前,姜顏做了許久的準備,才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不那麼狼狽。定了定神,她伸手推開門,立即有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局促起身。
那婦人顯然是認得姜顏的,亦紅著眼睛福了一禮道:「姜姑娘。」
姜顏僵硬轉動脖頸,越過婦人的肩,看到床榻上血跡斑斑、滿身繃帶的阮玉。
刹那間,姜顏幾乎沒能認出阮玉的樣子,喉間一哽,眼眶再一次濕潤。
「趙嬤嬤。」姜顏將路上買的阿膠等物放在破舊的小桌案上,緩步走到阮玉床榻邊站定,「我來……看看阿玉。」
說話間,眼淚終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
「姑娘請坐。」趙嬤嬤將屋內唯一的一把椅子讓給姜顏,自己取了蒲扇站在一旁,給阮玉和姜顏搖扇。
姜顏望著頭上、手臂、腿上俱是纏了繃帶的阮玉,望著她被藥水和鮮血浸得紅紅黃黃的的傷處,想要撫摸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門外爐子上煎著藥,姜顏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阮玉蒼白的臉上移開,看見一旁的四方桌。
桌上擺著一把琵琶,是阮玉平日慣用的那把,平日一直收在國子監的雅閣中,不知怎的出現在了這。
姜顏愣了愣,伸指摸了摸琵琶弦,問道:「趙嬤嬤,方才有人來看過阿玉麼?」
「有,是個清秀溫和的公子,穿著儒服,想來應該是國子監的學生。」趙嬤嬤道,「不過他並未自報姓名,只是看了玉娘子片刻,放下琵琶便走了。」
清秀溫和的公子,又是監內學生……莫非是謝公子?
姜顏無暇多想,點點頭,望著額上顫了重重紗布的阮玉道:「阿玉何時能醒?」
「大夫說玉娘子斷了三處骨頭,頭部受創,興許十天半月就能醒來,興許……興許一輩子也就如此罷」
說到此,趙嬤嬤悄悄抹了把淚,「唉,我奉老爺之命接姑娘回府待嫁,誰知竟出了這等橫禍!這讓我如何同老爺交代啊!」
姜顏眼眸通紅,強壓住淚意啞聲道:「嬤嬤放心,阿玉所受的苦,我定要他們百倍償還。」
「玉娘子的事,官爺們已同我說了。也是我家姑娘命苦,好好的去喝茶,怎麼就失足從高處跌下來了呢?」趙嬤嬤邊搖扇子邊哽咽道,「還好有位姓苻的錦衣衛少年幫襯著,給玉娘子請了最好的大夫。就連皇后娘娘也差了太醫院的人來,還送了許多名貴的藥材……」
「趙嬤嬤,你在說什麼?」越聽越不對勁,姜顏眉頭一蹙,嗓音沉了幾分,「什麼叫做……『失足』跌落?」
「不是我家姑娘出去喝茶,探身在窗外看風景時不小心從樓上跌落麼?那些官爺親口同我說的。」趙嬤嬤見姜顏的面色冷了下來,訥訥道,「姜姑娘,老婆子嘴拙,可有說錯什麼?」
姜顏緊握成拳,嘴角卻是向上彎出一個譏誚的弧度,冷聲道:「原來如此。他們竟是,這般同你說的……」
轟隆隆——
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水毫無徵兆地侵襲大地。
六月初三,薛睿被國子監除名,阮玉墜樓案突然移交至刑部和大理寺處理。
六月初六,兗州知府阮紹被召喚回京,升為戶部尚書,並補償昏迷不醒的阮家女錢銀及珍貴藥材,賜婢女服侍。
六月初八,大理寺在天家授權之下暗改證據證詞,阮玉之事以『意外失足跌落』草草結案,真相如何早已成了一個說不得的秘密。
六月初十,大病初愈的張惶後與太子一同駕臨國子監,依照慣例慰問即將鄉試的監生,遴選人才。
鄉試前的最後一次考課,勝出的前三甲將有幸獲得與當朝太子及祭酒面談的機會,詢經問策,或當面請教今年科舉議題及風向,謂之私學。私學雖然不能獲得今年科考題目,但卻能收穫諸多經驗,故而諸生俱是躍躍欲試,哪怕是擠破腦袋也要獲此殊榮。
廣業堂大廳內,荀司業拿起最後一份試卷,頓了頓,才抬眼望向最後一排的位置,欣慰道:「……一甲,姜顏。」
窗邊斜陽正好,姿容豔麗的少女懶洋洋起身。窗縫處投入的陽光落在她的眼裡,明媚張揚,卻又深不可測,仿佛一個迎風踏浪的鬥士,坦然踏上漫長的征程。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抱臂站在牆角):今天沒有親親,不開心。
好好好,安排上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