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姜顏安靜下來, 那蒙面的黑衣人這才鬆了手,脫力般倚在窗邊喘息,有殷紅的血跡順著他的手臂淌下指尖,三三兩兩地滴在地上。
姜顏撐在窗臺上, 伸手扯下他的蒙面三角巾,果然露出了苻離俊美的面容。夜色微涼, 她怔了怔, 視線下滑,落在他被鮮血浸透的右臂傷處, 喃喃道:「苻離, 你這是……怎麼了?」
被扯下面巾的那一刻,苻離並未反抗,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伸手緊緊捂住右臂的傷處,咬牙道:「階下有血跡, 需立刻清理掉……」
「都什麼時候了, 你還在乎這一點血跡!」姜顏伸手拉住他, 平時懸腕練字時四平八穩的手此時不可抑制地顫抖, 「你快進來!」
「慢著!」苻離反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忽的變得警覺。他示意姜顏噤聲,如狼般的目光望向後院的街道,側耳傾聽了一番,方道,「有人追殺, 我不能留在這,你……萬事小心。」
街上有淩亂的腳步聲靠近,似是朝著小院的方向來了。姜顏心中一緊,實在放心不下他的處境,顫聲道:「等等!這個時候你要去哪兒?」
「他們的目標是我,我待在這會連累你,聽話。」苻離輕而堅定的地鬆開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待我將機密卷宗送去北鎮撫司,一切結束後,最遲明日便可來找你。」
姜顏搖頭:「聽腳步聲,外邊的人不少,你如何以一敵眾?」
話音剛落,卻聽聞前門傳來一陣猛烈的敲打聲,火光從門縫中透進來,有人粗魯呼喊道:「巡城御史奉命緝拿逆賊!速速開門受查!速速開門受查!」
來不及多說,姜顏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當機立斷道:「你藏起來,這裡我來應付。」
苻離張了張唇,並不同意她捲入其中。姜顏卻是懶得廢話,一把將他拉入房內,低聲道:「藏好別動。」說罷,她從椅背上隨手抓了件外袍披上,隨手用發帶將半幹的頭髮束於頭頂,回身看了目光沉沉的苻離一眼,這才深吸一口氣,大步朝前門走去。
路過石桌旁碎裂的酒罈時,她眉頭一蹙,蹲下身抓了塊碎片攥在手心。
哐當哐當的拍門聲還在繼續,巡城卒吏的喊聲已由急促變得不耐煩,高聲道:「開門開門!否則以包藏罪犯論處!」
吱呀一聲,門被從裡打開。姜顏裹著外袍,險些被門外亮堂的火把晃了眼,她揉著惺忪的醉眼打了個哈欠,踉蹌一番,懶洋洋道:「大人,我這並無逆賊,只是方才醉酒跌倒,打翻了酒罈子才弄出些許動靜,會否使您誤會成刺客來襲了?」
「方才那人就是朝你這方向逃了!有無刺客,不是你說了算!」一名穿著武將袍的中年男子撥開帶刀的士卒,趾高氣昂地站在姜顏面前,虛著眼打量著她。
此人眼熟,還真是冤家路窄。
姜顏暗自冷笑:這人不正是當初冤枉她謀害阮玉的孫御史麼?當初阮玉之案移交大理寺後,他應是得了不少好處,與大理寺、薛家狼狽為奸,臨時翻供毀了不少重要證據,致使薛睿逍遙法外、阮玉蒙冤至今!
孫御史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麼,眯了眯眼,『嘶』了一聲道:「面熟,你是……?」
「在下不才,乃原國子監學生、今殿試新進探花,姜顏。」說罷,姜顏拱手一揖。
孫御史長長地『哦』了一聲。他轉動眼珠,忽而道:「既是『熟人』,本官更得好好查一查了!」說罷,他一揮手示意道,「進去搜!」
「慢著!」姜顏籠著袖子站立,雖身量嬌小,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不疾不徐道,「搜房可以,不知大人是否有搜查及逮捕的文書?若無,則是私闖民宅。當然,大人執法京師多年,護一方平安,這點小規矩定是懂的。」
「你一介女流,若非聖上開恩為你破了先例,就憑你也敢妄稱探花與本官這般說話?」孫御史冷冷一笑,「非常情況當非常處置,捉拿賊人要緊!若是除了什麼差池,本官唯你是問!搜!」
孫御史軟硬不吃,手下的士卒更是狐假虎威,蜂擁而進。
姜顏被他們擠至一旁,目光涼了涼,不自覺將握著酒罈碎片的手藏至身後,用力一劃。
「大人!這裡有血跡!」
隨著一名士卒的驚呼,孫御史朝姜顏一瞥,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冷嗤道:「姜探花如何解釋?」
姜顏面色不動,將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攤開手掌,露出掌心一道新鮮的傷口。失去了手指的按壓,掌心霎時血流不止,血珠順著指縫一顆一顆墜在地上。
「方才不是同大人說了麼?在下喝酒喝多了,不慎跌倒,酒罈摔碎,碎片就紮進了在下的掌心,故而血流不止,滴在了階前。」
孫御史狐疑,按著刀跑到院中一看,地上果然有隻跌碎的酒罈,鋒利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一時無言,按著刀在院內踱了一圈,仿佛要找回些許面子似的,朝姜顏的寢房望了一眼,剛要下令,姜顏便用袖子按著傷處緩緩笑道:「御史大人夜闖閨房,傳出去怕是有損清譽罷?我倒是不在意什麼名聲,可大人就不一樣了,須知流言猛於虎呢。再有,即便是反賊藏在我屋中,您動靜這般大,他還會傻傻地在房中束手就擒?依我拙見,大人還是速去別處看看,興許還能查到刺客行蹤!」
她說得有理有據,孫御史自是理虧,遲疑片刻,終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如此,便打擾姜探花了。」說罷,他一揮手,喝道,「走!去西街看看!」
眾人撤出,火光遠去,確定屋外無人了,姜顏才關了門,靠著門栓深吸一口氣,朝屋內跑去。
推開寢房的門扉,燭臺光暈昏黃,屋內影影綽綽、靜謐非常,而門後早沒了苻離的身影,唯有星星點點的幾顆血珠落在地上,像是悄然綻放的紅梅。
姜顏在屋內搜尋了一番,甚至連床下都看了個遍,也並未發現苻離。
四周悄靜,她扶著案幾緩緩坐下,連掌心的疼痛也無暇顧及,茫然地想:他這是走了?
怎麼就這麼倔!受了那麼重的傷也不願停留片刻,若是再撞上孫御史那般聞風而動的食腐豺狼,又該如何脫身?
不過此事說來也蹊蹺,苻離是去滁州查案,又怎會遭人追殺?若是觸動了某些權貴的利益招來殺身之禍,倒也不無可能,只是為何孫御史也參與了其中?
心中迷霧重重,又加之掛念苻離的安危,姜顏沒了睡意,在案幾旁聽更漏聲聲,獨坐到天色微明才伏在案幾上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穩,腦中全是光怪陸離的夢境,又因清晨寒冷而寒氣入肺,止不住咳了幾聲。正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門扉處傳來細微的聲響,接著,一張柔軟的薄毯輕輕落在了自己的肩頭。
姜顏瞬間就驚醒了,下意識喊道:「苻離!」
視線模糊,面前隱隱站著個人,正維持著躬身給她披毯子的姿勢。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醒來,那人頓了頓,才輕聲道:「為何不去榻上睡?」
熟悉的嗓音,姜顏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明,緩緩伸出一手試探般拉住他的衣袖,啞聲問道:「昨夜……為何不辭而別?」
她嗓音嘶啞,明顯是著了涼。苻離穿著一身乾淨整潔的束袖武袍,全然不似昨夜狼狽,旋身坐在她身側道:「孫御史在你的門外留了眼線,一旦我留下,勢必回事發而連累於你。」說罷,他拉起姜顏的手,望著她掌心皮肉翻卷的傷痕,擰眉道,「以後不必為我傷了自己,也不必為我出頭,凡事以保全你自己的性命為重……」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麼?難道你這般冒險受傷,我就不會心疼?」
會試、殿試、探花、苻離查案遭受一路追殺……
最近發生的種種事情太過曲折心驚,姜顏一夜的擔心憂慮如洪水決堤,望著苻離道:「不是說錦衣衛鎮守京師位高權重,是最安全、最令人豔羨的職位麼?為何你卻會頻頻遇險?」
她眼裡有血絲,卻無往常慣有的笑意。苻離心中一疼,垂下眼瞼道:「我給你包紮傷口。」
他還是這樣,一遇到不願回答的問題便岔開話題。姜顏縮回手,憋了半晌才歎道,「我的傷無礙,倒是你……」
「我已上藥包紮,已經不大疼了。」見姜顏投來狐疑的目光,他認真道,「真的。」
尋來了藥箱,苻離先是用燙過的棉布給姜顏清理傷口,繼而塗藥消炎,撒上藥粉,再細心地纏好繃帶。中途姜顏受疼,幾番想要收回手,苻離便低聲安撫道:「忍忍,過會兒就好了。」
他一向清高倨傲,極少有這般低聲下氣服侍人的模樣,姜顏心中的擔憂和氣悶消散了些許,望著掌心包紮齊整的繃帶道:「在滁州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會有人追殺你?」
「近來滁州一帶私鹽買賣氾濫,我奉命前去查探。」晨光破曉,點亮了一室昏暗,苻離面色清冷,平淡地道出一個驚天秘密,「期間截獲滁州知州與大理寺卿的密信,才知私鹽一案與大理寺卿有勾結。」
大理寺卿是薛家的黨羽,當初薛睿犯事,便是由大理寺卿改判壓下去的。
一個小小的滁州背後站的是哪家後臺,已是不言而喻,也難怪他們狗急跳牆拼了命也要取苻離性命。
「傷人、私鹽,滁州知府、巡城御史、大理寺、刑部……還有什麼是薛家觸及不到的?」原來,暴露在姜顏面前的只是薛家黑暗的冰山一角,而冰層之下,是無盡的罪惡深淵。
「與其盼著你快些升官為千戶,著飛魚服、配繡春刀,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活著。」姜顏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番歎氣了,側首貼著苻離輪廓分明的臉頰,悶悶道,「別看我平日玩世不恭,可一見你流血,我這心就像是刀紮一樣疼,半分笑都擠不出來。」
紅日初升,衝破黑暗的桎梏,柔和的淺金色陽光從窗邊灑入,姜顏低低道:「所以,小苻大人要好好保重。我喜歡笑,不喜歡你受傷。」
「……好。」不顧身上傷重,苻離緊緊地回擁住她,恨不得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離。
兩人靜靜相擁,各自思緒難平。
「阿顏……」苻離忽然打破沉靜。
「……」
姜顏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來道:「你方才……喚我什麼?」
苻離卻是不願重複了,只道:「過兩日新科進士簪花遊街,不許你接別人遞來的花和帕子。」
姜顏還沉浸在苻離那一聲親昵的稱呼中,一時沒反應過來,笑著問:「為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都叫『阿顏』了,四捨五入就是叫她『娘子』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