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擁擠的朱雀街上,兩排披甲執銳的軍士開路, 護送著一輛寬敞的馬車徐徐駛來。
這群身披戰甲的將士一個個神情嚴肅, 穿著打扮不似京城錦衣衛那般英武奢華, 卻質樸鋒利, 從內而外浸透了肅殺的血腥氣, 顯然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樓下, 街邊的行人紛紛避讓, 忍不住對著馬車內指指點點,問道:「這車中坐得是誰家貴人?排場這般大。」
「這不明擺著麼?車上的旗幟上畫著猛虎圖騰, 寫著鬥大一個『鄔』字,來的必定是定國大將軍的親衛隊。」
「定國大將軍?現今並非年底述職, 亦無邊關戰報,此時鄔家親衛隊來京所為何事?」
「嘿!你們還不知道罷?皇后娘娘做主給太子殿下定了門親事,未來的太子妃呀, 就是這鄔家的二姑娘。」
「我怎麼聽說, 太子殿下弱冠未娶, 是因為早有了心上人,怎麼突然就求娶鄔家姑娘了?」
「天家無情, 帝王無愛,深宮中人,哪有什麼資格談『喜歡』二字?只因鄔家手握十萬重兵鎮守邊關, 在北方跺一跺腳,應天府便要顫上一顫,心上人哪裡比得上權勢重要?」
「……」
茶樓之上, 姜顏聽著樓下百姓的議論聲,一手隨意地搭在窗臺上,問案幾對面的鄔眠雪道:「不去送你妹妹入宮?」
鄔眠雪身穿大紅箭袖,一向可愛軟糯的容顏添了幾分英氣,擺擺手笑道:「有那麼多人護著她呢,我去添什麼亂。」說著,她又瞥了眼坐在一側賓客席位上的清麗婦人,「再說,國子監同窗小聚,哪能少得了我!」
那清麗婦人也不過雙十年華,穿著簇新的綢緞錦衣,堆發如雲,妝容細緻脫俗,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雅致,只是已身懷六甲,又眉尖微蹙,錦衣華服也掩蓋不住她眼底的愁雲,正是姜顏和鄔眠雪在國子監的同窗——唯讀了一年書便嫁給錦衣衛同知孟歸德的顧家小才女,顧珍珠。
「說來慚愧,我自嫁做孟家婦便瑣事纏身,才剛生了麟兒不到一年便又懷上了老二,折折騰騰的,時隔兩年餘才有機會與二位小聚一番。」說罷,顧珍珠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給姜顏和鄔眠雪各沏了一杯香茗,舉起茶盞道,「來,我以茶代酒,恭祝探花步步高升,也賀喜阿雪覓得良緣!」
姜顏拿起茶盞小抿了一口。
本來她還想找個機會見見顧珍珠,打探一番孟同知的情況,誰知顧珍珠倒是先按捺不住找上門來了……又見她愁雲滿面、強作歡顏,姜顏猜測她興許是有什麼難處要訴說。
如此想著,姜顏放下茶盞道:「成家立業,先成家方能立業,我們這點小喜事哪比得上你夫妻和睦,早早的便兒女成雙?」
「就是就是!」鄔眠雪也懶得掩蓋本性,將茶水喝出了酒水的豪爽氣勢,一抹嘴角道,「你的長子呢?怎麼不帶出來給我們玩玩?」
「在家裡乳娘帶著呢,我夫君……不太讓我親近他,總覺得『慈母多敗兒』。」顧珍珠勉強笑了聲,「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以前我是國子監最先有人求娶的女學生,來求親的還是錦衣衛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為此我很是心高氣傲了一陣,自以為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貴的物件。可直到我真的嫁做人婦,整日面對後宅滿地雞毛,才恍然發現我並非得到,而是失去了全天下最寶貴的自由和青春……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們能堅持到最後,尤其是你,阿顏。」
說著,顧珍珠望向姜顏。
「我記得那時,阿顏和阿玉說讀書是為了不早早嫁做人婦,你們還嘲笑她倆呢!」鄔眠雪舊事重提,卻是沒有什麼惡意,只是低低笑著,嘴角的梨渦隱約可見。
「那時年少無知,哪曉得什麼天高地厚?」顧珍珠撫了撫凸起的腹部,忽而謹慎問道,「阿玉……可還好?」
姜顏道:「已經醒來了,有點小毛病,不過不礙事。」
顧珍珠便『唔』了一聲,欲言又止,似乎頗有顧忌。
鄔眠雪看出來她是有話要單獨對姜顏說,便起身道:「魏驚鴻那廝不知又跑去哪裡了,我出去看看,你們聊!」
說罷,她笑著起身,掩門出去。
街上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茶室安靜下來,唯有獸爐中的熏香嫋嫋散開,像是雨後濛濛的一縷山霧。半晌,姜顏道:「珍珠,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有話直說便是。」
顧珍珠握著茶盞,保養良好的玉指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許久才艱澀道:「……我在夫家不太受寵,日子並不好過。」
姜顏挑了挑眉,心想:這與我何干?
「夫君在錦衣衛指揮同知的位子上坐了五年,數次因與大理寺卿的嫌隙而屢次不得升遷。我娘家雖有官職而無實權,幫不了他什麼,漸漸的,他便不常來我房中了,據說還養了外室……」
顧珍珠為難道,「我想幫他,卻又不知從何下手,思來想去唯你如今高中探花,前途無量,又與北鎮撫司的苻千戶交好,若是你能念及舊情幫忙牽橋搭線,引薦苻千戶……」
一提到要麻煩苻離,姜顏便笑著打斷她道:「珍珠,你夫君孟大人是從三品錦衣衛指揮同知,而苻離只是五品錦衣衛千戶,官階還低你家兩級,如何能幫你?」
「可是苻千戶是太子身邊的紅人,而太子又是掌權者,只要苻千戶肯美言幾句,太子殿下定會看到我夫君的功績而擢升他。」頓了頓,顧珍珠蹙眉急切道,「只要你肯幫這個忙,將來你有何難處我也會盡全力幫你。」
姜顏沉吟了片刻,思緒飛轉。片刻,她道:「其實此事無須動用苻離。男人都想要解語花,若你能親自為孟大人排憂解難,他定會回心轉意,信賴於你。」
「可是我除了會讀兩句書,其他的什麼也不會,如何替他排憂解難?」
「你知道你夫君一直高升不了,是誰在打壓麼?」
「我聽夫君說過,是大理寺卿屢次從他手中截案,打壓他的功績。」
「不錯,你夫君若想高升,光靠苻離一句話是不頂用的,須將宿敵除掉。」
「大理寺?」顧珍珠略微驚訝,為難道,「大理寺卿是三品大官,我夫君都低他一級,如何能撼動他?」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從能動得了的開始動起,再順藤摸瓜……」說著,姜顏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幾上寫下一個人名,泰然道,「這個人,你娘家還是動得了的。不妨查查他的家產底細,你夫君自會知道該如何做。」
一陣風從窗外拂來,茶香四溢,案幾上濕漉漉的字痕很快幹了一半。顧珍珠遲疑地望著那個筆劃漸漸消失的名字,蹙眉道:「這……可行麼?」
「我只能說此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至於可不可行,要試試才知道。我也不瞞你,我與孟大人有著同樣的目標,此番既是提點你,也是在幫我,做不做全在你自己。」說罷,姜顏起身笑道,「時辰不早了,我還約了人,要先行一步。」
姜顏下了樓,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長舒了一口氣。
原本還在煩憂怎麼通過顧珍珠遊說孟歸德,誰知竟是這般湊巧,顧珍珠先一步找上門來了。
可惜顧珍珠其人目光短淺又怯懦,在國子監時便是如此,會不會行動還是個問題。不過姜顏並不擔心,若是顧珍珠不幫忙,苻離也該要出手了。
姜顏在茶捨前等了一會兒,鄔眠雪想必和魏驚鴻廝混去了,半晌未見人影。眼看著與苻離約定午膳的時辰要到了,姜顏便不再等她,朝臨河的上膳齋行去。
上膳齋毗鄰樂坊,姜顏趕到齋門前時,剛巧見苻離一身黑檀色的常服武袍,就這樣騎著一匹油黑的駿馬緩緩行來。今日光線極好,視野清晰,姜顏看到他仍戴著自己去年送的那副護腕,牛皮微微磨損了也捨不得換新的,專情到可怕。
正午薄薄的一縷陽光透過瓦礫屋脊投在苻離身上,仿佛天神般鶴立雞群,氣質冷冽沉穩。都認識這麼久了,姜顏仍是會在不經意間被他某個姿態驚豔到,不由嘴角一揚,抬手欲向他打招呼。
誰知一句『小苻大人』還未喊出口,便見樂坊樓上一方繡花手帕飄飄揚揚墜下,如天邊的一縷雲霞,輕輕地罩在苻離左肩上。
苻離立即勒馬,沒有立即拿下帕子,隻抬眼順著其飄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樂坊二樓的朱漆雕欄上斜斜倚著兩位姿色豔麗的少女,一個著緋衣,一個穿綠裳,俱是捂著嘴竊笑不已。
其中綠裳的那位少女不過二八年紀,一雙秋水剪瞳朝著苻離眨呀眨,趴在欄杆上紅著臉脆生生喊道:「公子,好巧呢,今日又見著你啦!可否勞煩公子,替奴家把帕子拿上來?」
苻離擰眉,抬手抓起肩頭那塊脂粉香濃鬱的帕子,神情漠然地翻身下馬。
忽的,一聲低笑在他身側響起。
姜顏不知何時走過來了,伸手從苻離掌中奪過那方手帕,非但不吃醋,反而朝著樓上晃了晃,沒正經道:「小妹妹,這帕子我替你送上來可好?」
那綠裳少女是衝著苻離來的,一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便不太樂意了,掩唇道:「不可,奴家偏要那位公子!」說著,她玉指一橫,指了指冷面站立的苻離。
唉,煙花地的女子就是難纏。
「他?他可不行呢!」說著,姜顏伸手攬住了苻離強健有力的腰肢,眾目睽睽之下朗聲道,「因為,他是我的!」
為了宣示主權似的,腰上的五指甚至不老實地上下撫了撫,極其放肆。方才還冷著一張臉的苻離瞬間冰化,愕然了片刻,他反手抓住姜顏那只在腰上亂摸的手,眼眸深得如同能吞進人,耳尖微紅道:「阿顏,光天化日,你太放肆了!」
似是為了掩飾自己方才的情動,他一手牽馬,一手攥著姜顏朝上膳齋大步行去,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今日非得好好罰你,以正家風不可!」
還『正家風』呢?按照小苻大人這動不動就親上來的算醋勁兒,最需要『正家風』的是他才對罷?
善妒,可是七出之罪。
姜顏滿腦子奇怪的念頭,被苻離拉得一個趔趄,忙將手中的帕子順手塞到一個路人懷中,笑得沒心沒肺:「勞煩兄台,將帕子給樓上那位姑娘!」